《[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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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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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老福王立为太子。这个阴谋被挫败后,到了皇长子继承帝位时,她又百般要挟,企图得到皇太后的封号,以便把持朝政。只是由于朝廷中的正统派大臣(包括后来的东林党人在内)又一次作了坚决的抗争,她的图谋才没有得逞。这件事,同当时发生在宫廷之内的几桩疑案纠缠在一起,曾经演变成你死我活的党争。在天启年间,魏忠贤阉党就是利用这些事件,把东林人士整得死去活来。好容易熬到崇祯皇帝登极,冤狱才得到平反昭雪。因此,这一次拥立新君,如果让小福王当上皇帝,那么他会不会站在阉党的立场上,再一次拿东林党人开刀?这是不能不防备的。正是出于这种顾虑,吕大器,还有姜日广、张慎言等大臣才又提出改而拥立潞王朱常涝的主张。朱常涝是神宗皇帝的侄儿,长期受封在外,无论同郑贵妃还是同阉党都素无瓜葛。而且此人脾气随和,经常念经拜佛,外号“潞佛子”。应当说这是一位理想的人眩但论世系,他是已故崇祯皇帝的远房叔父,较之堂兄弟的小福王,要疏上好几层。如果弃“亲”而立“疏”,礼制上可是有点交待不过去。所以即使是在东林派内部,意见也未能统一。大约有鉴于此,高弘图才又提出第三种选择——桂王朱常瀛……“桂王是神宗皇帝第五子,”雷演祚沉吟地说,“与福藩是次子嫡孙相比,虽然仍旧疏了一层,但较之潞藩却又亲多了。而且要紧的是他并非郑贵妃所出,立他自然也无不可。惟是社稷遭此大变,亟宜早立新君,以定人心。桂藩远在广西,这一来一往,只怕时日太费。”
    吕大器苦笑说:“方才,姜居之也是这等说,现放着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舍近而求远,一旦被奸人抢先迎立,居为奇货,我辈只怕满盘皆输!”
    雷演祚点点头:“据小弟所得密报,福藩此番南来,一心觊觎大位。近日因传闻留都颇属意于潞藩,他惟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诸镇将游说,以图后盾之助,不可不防!”
    所谓江北镇将,就是指目前驻扎在江淮一线的几位总兵官——黄得功、刘良佐、高杰和刘泽清。这伙人一向拥兵自重,跋扈骄横,对朝廷的命令采取爱听不听的态度。如果他们当真联合起来,拥立福王,那确实不好对付。所以吕大器听了,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什么,江北四镇意欲拥立福王?”
    “自然,他们也未敢轻举妄动,尚在观望之中。但我等若仍举棋不定,难免迟则生变!”
    吕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气冲天地咬着牙:“什么‘立君以亲’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当口,还是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块儿完蛋了账!”
    说完,他倒背着手,气急败坏地踱起步来……六在吕、雷二人对答的当儿,钱谦益静静地坐在一旁,始终没有插口。
    半个月前,他还在家乡常熟,是接到知交好友吕大器的密信,让他火速前来共襄大计之后,才匆匆赶到南京的。虽然近两年来,他一直暗中认定:除非发生一场足以改变整个朝廷格局的大乱子,否则自己今生恐怕很难再有出头的希望。但是,读了密信,钱谦益仍旧被其中所透露的噩耗骇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老半天呆坐着,像丢了魂魄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还是他的那位聪明果决的如夫人柳如是竭力撺掇,主张不管如何,也该先上留都看看情形再说,他才连夜乘船赶来了。由于吕大器的援引,他很快就卷入到拥立新皇帝的密谋之中。无疑,钱谦益自有他的老辣不凡之处。
    正当多数人都觉得,福王的继承资格似乎是无可争议的时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拥立潞王;并以透辟的分析,促使吕大器、姜日广、张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张。对此,钱谦益一直颇为得意,觉得十五年的赋闲生活,并没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胆识,在衮衮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类拔萃的。“好吧,既然你们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就是!“正是这种复苏的豪情,使他暂且把复官的考虑放在一边,开始一心一意为拥立潞王而策划奔走。当然,他又是富于阅历,老谋深算的。刚才他不动声色,是为着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稳妥一些。现在,他终于抬起头来。
    “设若硁守‘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他慢吞吞地说,“那么桂藩与潞藩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二人俱无越福藩而代之理。
    高公此议虽新,恐亦徒滋纷扰,而不能杜塞拥‘福’者晓哓之口!笆登槿肥钦庋切┘崾亍白孀诩曳ā钡奈赖乐浚且蟛徽鄄豢鄣匕蠢瞎嬲掳焓拢换嵋蛭鹜醣嚷和跚琢艘徊憔涂习招荩幌喾矗褂锌赡芤蛭怠奥骸迸傻耐巳炊艿焦奈瑁值酶住B来笃魑抟梢蚕氲搅苏庖徊悖运衬盏鼗恿艘幌率郑骸坝杂怠稹茨蓖仔匀皇且幌崆樵钢耄∥┦歉7弥两燎字巯掠荡魉娜瞬簧佟1闶鞘反笏韭硪参锤仪嵯戮龆希丛跎呛茫俊?钱谦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长,疏不越亲”的伦常准则经过长期的灌输、实行,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凛不可犯的“天条”之后,要加以改变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如今情势紧迫,已经根本没有时间去慢慢说服。所以,钱谦益才想到,必须采取非常的手段,来剥夺福王的候选人资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极其被动的狼狈境地,这样才能促使舆论变得有利于潞王。
    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钱谦益也有了初步的设想。不过,由于事情非比寻常,在正式端出来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吕大器的决心和胆量。
    “依弟之见,事到如今,已是有进无退。”他故作沉吟地说,“列位明公只须心坚力定,绝不退让,又何愁拥潞之议不行!”
    吕大器摇摇头,苦笑一声:“老兄,莫非你这些年优游林下,便忘却此间是怎样的情形?须知此间名为‘留都’,其实无非是个大、养济院。这六部四院衙门里,能办事的,打破锣儿也找不出几个;起哄挑眼的,吆喝一声就能凑起一大帮。芝麻点小事,也会给你闹个满城风雨,众议沸腾。若是京师,还有皇上管着,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远之!以往熊坛老任本兵,一味柔仁为事,遂至益发放纵。史公自去岁接任,专全力于整饬军旅,以备非常之变;对此辈亦只得恭谦礼让,委曲求安。
    即以此番拥立而观,史、姜诸公不过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时责让交至,汹汹崩屋!
    更别说还有那等勋臣贵戚、豪帅大珰,缄口侧目,窥伺于旁,其意难测——老兄,你以为这局残棋是好下的么!”
    吕大器以一个心烦的手势,结束了诉苦。钱谦益点着头,捋着胡子,始终装做用心倾听的样子。其实,这些情形他又何尝不清楚?不过,他正是要让对方充分意识到事情的难办,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这样,自己接下来所提出的那条计策,才会更易于为对方接受。
    “那么,史公之意?”他又问。
    “史公嘛,看来也十分踌躇。今日他说,若再想不出一统众议的善策,只好退而求其次,勉从推戴桂藩之议了。”
    “啊,不知史公所谓‘善策’者,何所指而云然?”听说史可法也有转向拥立桂王的意思,钱谦益倒有点紧张起来,连忙追问。
    吕大器摇摇头:“这个,史公倒不曾细说。”
    停顿了一下之后,这位在其前半辈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经以勇气和胆略让凶悍的敌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样震惊过的小个子大臣,双眉紧皱,咬着牙说:“哼,时至今日,还管他什么善策不善策,只须能把潞藩赶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么?”钱谦益侧着耳朵问,担心自己没有听清。
    “我说,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么办法都成!”吕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钱谦益正是要等这一句话。他轻轻一拍桌子,随即又举起手朝吕大器虚按了一按,仿佛要凭借这个手势,把承诺坐实到对方身上似的,“既然俨老这等说了,那么,弟倒有个计较在此——”“噢?”吕大器和雷演祚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
    钱谦益先不往下说。他把右手的中指伸进杯子里,蘸了一点茶水,在棋枰上写出了一个“亲”字,接着又写出一个“贤”字,然后抬起眼睛,看见吕、雷二人都现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着棋枰说:“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个‘亲’字,那么,我辈何不揭出一个‘贤’字来破他!”
    “‘贤’字?”雷演祚仍旧不懂。
    “嗯!论宗支,福藩在诸王之中虽属最亲最长,但到底并非太子。况且先帝又绝无遗命。设若他尚称贤明,立之固无不可;若他不贤不明,亦无非立不可之理!”
    说到这里,钱谦益顿住了。他意味深长地瞧着两位同盟者,相信他们能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吕大器抿紧嘴唇,捋着胡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演祚却有点急于知道下文:“那么福藩……”钱谦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着不做声。
    “愿闻其详!”吕大器从紧抿的嘴唇里挤出一句,随即坐回椅子上。
    钱谦益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异样地闪动起来。他前倾着身子,用压低了的、恶狠狠的声调说:“福藩的劣迹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属官,不肯读书,而且贪婪好货,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种劣迹,又怎能立他为君!”
    这几句话所披露的机锋是如此凌厉,就像利剑猝然出鞘,刺得满室的空气“嗤嗤”作响。吕雷二人显然给吓住了,变得一片沉默,吕大器固然没有吭声,雷演祚也失去了追问的勇气,只是惊诧地微微仰起胡须虬结的脸,一双大眼睛从浓眉下直愣愣地望着窗棂纸上的斑驳树影。
    瞧着这种情形,钱谦益有一点迷惑,也有一点紧张。因为他刚才的那一套说法,拆穿了,就是主张通过罗织罪名,制造流言,来搞垮对手。他们三个人都很清楚,刚才列举的那些“劣迹”,其实并无充分根据。不错,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没有才干是事实;行为不尽检点,犯点过失也不能说没有。譬如:传说他曾“偷”拿过老福王的一件什么宝物,说他这次逃难南来,把他母亲给逃丢了等等,但那其实都是一些说不清的事儿。若是吹毛求疵起来,他们那位“潞佛子”又何尝不能开出一张单子?不过,既然拥立谁来当皇帝,将直接关系着新朝廷的命运和大明中兴的前途,同时也关系到东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么钱谦益就认为,别说是仅仅让福王受点子委屈,背上个不好的名声,就算更加伤天害理的勾当,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干!这也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的一条通则。不过,一贯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吕大器和雷演祚,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钱谦益却有点儿拿不准……“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吕大器终于一欠身站起来,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随即阴沉着脸,离开桌子,又开始在房间内踱起步来。
    钱谦益吃了一惊!
    “是啊,”雷演祚呻吟似地附和说,“我辈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钱谦益的眼睛睁圆了。由于委屈和愤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如果不是看见吕大器做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他就会立即争辩起来。
    吕大器倒背着手,把嘴唇抿得更紧,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显得更加突出。
    他一声不响地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吕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过脸来,盯着重新产生了希望的钱谦益,冷冷地说,“你想清楚了不曾?这可是连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买卖!万一到头来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里,只怕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扒娲磴盗艘幌拢成挥傻帽淞恕5娜罚饧碌那痹谖O眨」芨詹潘搽孰实馗芯醯剑窃睹挥卸苑酱丝趟赋龅募馊窈统沟住K挥勺灾骺只牌鹄础5堑搅苏庖徊剑仓挥衅聘林哿恕S谑牵φ蚨ㄗ约海酝妓瞪霞妇溆行判牡幕啊?然而,他的内心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至张了几次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七
    虽然吕大器等人在全力以赴地为拥立潞王而密谋策划,但是在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那里,对于这件事却始终有点举棋不定。
    无疑,自从北京的朝廷覆灭之后,作为江南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史可法无形中已经成为对重建朝廷负有全责的人物。但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就不能像吕大器等人那样,采取一面倒的态度,而必须尽量摆平各方面的意见,以期未来的朝廷能够获得最广泛的拥戴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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