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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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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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颜华见爹爹忽的一脸正色,不知是何等大事,便走到父亲所坐几旁的下首坐了。
  
  苏潘年道:“今日原是华女的及笄之礼,为父的却这样病着,也不能陪你乐一乐。偏生你母亲又——委屈你了。”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与苏颜华。
  
  苏颜华双手接过来一看,却是一支玉笄。那玉笄通体润白,无暇无隙,莹莹间有微光初露,笄头寥寥几笔琢成一朵含苞欲绽的莲花,隐约可见花芯里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珊瑚珠子,鲜红欲滴。正自低头凝神细看,却听得苏潘年道:“这支和阗羊脂白玉莲花珊瑚笄原是你母亲心爱之物,她说无缘亲手为你插笄,乃是她终生憾事,只好留这支笄子与你,权当念物吧。”
  
  玉笄触手,隐隐生温,仿佛残留着母亲皮肤上暖暖温热,这温热只是一星火光,在她心里却燃起熊熊火焰。父亲说她出生时母亲难产,生下她便离了世,她只道自己福薄,一晃长到十五岁,却只在睡里梦里享受过母爱天伦。今日陡然一见这笄子,心里最柔软处隐隐触痛,眼中不觉胧起一片朦朦水雾,泪珠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落下来。
  
  其时正当灯下,只见乌云堆处,白玉红颜,烛光闪闪,泪光晶莹,一如她母亲当年模样,苏潘年霎时感触,只觉心里阵阵刺痛,痛入魂髓。
  
  莲花是她的最爱。夏日雨后,荷花池前,她栏杆斜倚,捧读《清真集》,听见老爷传,扔下书飞也似的去了,他捡起来一看,那页上正是一首《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故乡遥,何日去?……如今她已归乡,他仍漂泊,此中良苦,却向何人诉?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梦里的芙蓉浦,只怕早已是小舟孤横,人面全非了吧。
  
  苏家父女,各自心事,正无言间,却见下人用盘子托着一碗热药端进房中。苏颜华起身伺候父亲喝了药,用清水漱过口,见这回呈上来过口的是黄澄橙的杏脯子,便用旁边的银筷捡起一个,让父亲含在嘴里,又奉上手巾,方转回椅边坐下。
  
  苏潘年接过手巾擦去唇边药痕,脸上早换了和颜悦色,转头对女儿道:“华女长大成人了,该说个婆家了。”
  
  屋里虽然没有外人,苏小姐又有些男儿心性,但到底是女孩家,贸然听父亲提到婚事,不觉一阵娇羞,一张玉白脸上早飞起霞样的绯红,直烧到耳廓深处。
  
  苏潘年瞧见女儿发窘,倒觉得十分有趣,接着又道:“你可还记得那位徐老爷?”
  
  听父亲说到徐老爷,苏颜华依稀记起当年从章平到永定的路上,遇见一位高高瘦瘦紫黑面皮的老爷,和颜悦色的,常逗弄年幼的苏颜华做耍。那老爷与爹爹一见如故,便结伴而行,日日同起同坐,走了近一月才分路而去。这些年来和苏家也偶有书信来往,听说住在余庭,便点头道:“记得,爹爹。” 
  
  苏老爷“嗯”了一声,又道:“十年前,来永定的路上,我和那徐老爷定下了一桩亲事,将你许给了徐家的三公子。前些日子徐老爷已经来过书信,意思明年便要接你过府成亲了。”
  
  苏颜华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十五年来片刻不离左右,从未想到自己终有一日要成家,要离开父亲。待想到自己一旦离家,父亲一人,定然孤苦,便立起身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道:“爹爹,女儿还小,不愿离家,不愿离开爹爹。”
  
  十几年父女,苏潘年最知道女儿的心思,见女儿长跪身前,愁容万状,便伸手将苏颜华从地上拉起来道:“爹爹知道华女孝顺,惦记爹爹,必不肯离家。也难怪,余庭离永定山长水远的,爹爹也舍不得华女,离不开华女呢。”话到此处,故意顿了一顿,面上微微一笑,“余庭山水,名动天下,你爹爹我早就打算在那里颐养天年,前些日子我已经将永定的田产房舍顶给了东城的薛家,又在余庭看好了几处产业,过几日我身上爽利了,咱们就启程去余庭。”
  
  苏颜华蓦地想起年初的时候,爹爹曾离家数月,只说会友去了,却原来是去余庭办这件事。爹爹的一番苦心,倒让苏颜华深恨自己女儿之身,终需嫁作他人妇,不能常伴爹爹膝下,不觉又垂下泪来:“女儿不孝,让爹爹这样费心劳顿。爹爹今日之病,全是为了女儿。”
  
  苏潘年弯起右手食指,在苏颜华鼻子上轻刮一下,笑道:“傻丫头,爹爹我呀,是惦记着余庭的醉蟹湖鱼,山光水色,哪里是为了你呀。”
  
  十月底,苏家父女便离了永定往余庭去。晓行夜宿走到继城,苏老爷病势日沉,挨了不到十天,竟抛下女儿去了。苏颜华心中急痛欲绝,兀自强打起十二分精神才将老爷入了殓,又让香微雇来车马,将灵柩运到城外的井泉庵里寄放着。





第六章 忠仆恨情长

  两个姑娘,都只十几岁,客栈人多混杂,诸事不便,于是就在井泉庵的客房里住下,父亲的丧事也好料理。这日正请了庵里的尼姑念经超度,直忙到亥时才闲下来,匆匆和香微吃了几口斋饭,便上床歇息。 
  
  苏颜华向来有些择席,庵里的床铺又硬,这几天夜夜都要辗转到四更以后才勉强入眠。每睡必有梦,梦里总听到父亲临终之时对自己说的话:“华女,我本不是你的生父,你母亲也并没有死。她是谁,我不能说,我应承过她,到死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再者,你知道了反而不好。徐家老爷对你是真心喜爱,你去了必不会受嫌弃,徐家公子我冷眼瞧着也是一等一的人才,虽然他们世代商贾之家和你家的身份不能相比,但到底根基富庶,你能平安的过了这一生,便是了了我和你母亲的心愿了。 ”
  
  十一月里已入深秋,昼短夜长,万木枯毁,连虫鸣之声也渐渐寂不可闻。江南的秋天,比起北方更多一番肃杀之气,只因晨昏常有淫雨霏霏。雨一番,天气便更凉一层,入骨的透凉,挡不住的直凉到人心里。
  
  苏颜华静静坐在窗前,木格窗细细开了一条缝,窗外天空一片阴晦,雨正绵绵,她心里也似檐下的地上,胡乱溅起颗颗水滴。父亲的话犹如就在耳边,只是她听不懂。一直以来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父亲却不是自己生父,那自己的生父又是何人?母亲并没有死,那母亲又在何处?他们为什么忍心抛下自己十五年?自己的身份与徐家并不般配,自己是什么样的身份?徐家,徐公子……未曾谋面,却是自己命定的夫婿……徐老爷,瘦高身形,紫黑面皮……苏颜华不由得皱起眉头——若徐公子和徐老爷是一样的面孔,那可算不得好相貌。
  
  正在胡思乱想,香微偏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奔进来,稍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气也来不及喘便对苏颜华嚷道:“姑娘,山门外头又来了一副灵车。”
  
  苏颜华心中正在烦乱,又见香微这样不知进退,没好气的道:“世间之大,生老病死,又有何奇,也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香微跟着姑娘十几年,还是头一遭被她这样板着脸的训斥。见姑娘发了这样大的脾气,只好站直身子,一步一步挨到苏颜华身边回道:“回姑娘,原也算不得大事,只是送灵来的只有一个小书童,说是公子上京赶考,途中病死了,收殓运费一花,就没了钱下葬,远远近近又没有其他的寺庙义庄,只好送到这庵堂来。他是个男的,又没有银子,偏偏今儿庵主不在,尼姑们做不了主,不让他进来,他正在山门外头坐地大哭呢。”
  
  苏颜华抬眼瞧了瞧香微,撅着嘴,攒门着眉,一张俏脸早失了往日灵动神色,便觉得刚才自己的话也说得太重了些。微叹了口气,对香微道:“走吧,咱们也瞧瞧去。”
  
  两人撑着伞,才刚走到庵门前,便听到呜呜的哭声。哭的人十岁上下,瘦削身材,青衣短打,一身小厮装扮,头上缠了条白色布巾,乃是为主戴孝的意思。旁边地上搁着一副棺木,板薄壁削,倒像是临时凑成的。
  
  那人一边哭,一边嘴里嘟哝道:“那灵车主人好没道理,说好寄放了棺木才算完,才刚见尼姑们不许进门,好歹不说的将棺木抛在这泥地里,赶着车就走了。”
  
  苏颜华见棺木左右就只有那小厮一人。天已深秋,又下着雨,那人还是一身单衣,正瑟瑟发抖,心里十分可怜,便上前去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家里其他人呢?”
  
  小孩心里正有一番委屈,见有人问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道:“我家公子三代独苗,去年老爷夫人染疾过了世,只留下几亩薄田聊以度日。公子读书长进,前儿秋闱,过了乡试,公子便卖了房子和地赶着上京应考,走到这里一病不起,竟就死了。如今景家就剩了我一个下人,银子也花没了,公子的身后事又这么没招没落的。”说着又大哭起来。
  
  苏颜华听他这么一席话,想到前些天父亲亡故之时,自己也是这样六神无主,还好有香微从旁相助。他一个孩子,能将主人收殓齐备送来这里,也算是忠义两全。可惜这世上无钱难行寸步,旁边看热闹的人倒有,认真帮衬的恐怕一个也无。便从怀里摸出一贯钱,拉过他的手来,塞在里面道:“别在这儿哭了,赶快的到山下再雇辆灵车,我们在这儿替你看着。”
  
  那孩子起先惊得一愣,看看那一贯钱,却又推回来丧气的道:“灵车来了,却又往哪里送呢?”苏颜华自从父亲过世,忽的长大成人,当下稳稳的道:“你先去,我这里自有主张。你放心,总要让你家公子入土为安了才好。”那孩子一听这话,也不管地上泥泞,倒头便拜。苏家主仆又拉又劝好一番功夫,这才抹着眼睛去了。
  
  香微见那孩子去得远了,方才对苏颜华道:“姑娘,你真打算帮他家公子治丧?”
  
  苏颜华点点头道:“急人所难,方是君子本色。”香微一听这话,把嘴撇了撇道:“君不君子的奴婢不懂,奴婢只知道咱们好不容易忙着给老爷办完了丧事,小姐你累得都脱了形,这会子才歇下来,就又揽一身的事。”
  
  苏颜华不理她的那些唠叨,附在她耳朵边上小声道:“你去里边,我枕头下面有个鸭卵青色的荷包,里面原有一个银锞子并二三两散碎银子,给我拿出来。”
  
  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香微早将双眉紧拧作一处道:“姑娘你倒好,刚给老爷守了灵,又忙着为别人下葬。银子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回头到了徐老爷府上,虽说他们家大业大的,但世上哪个不是一双势力眼睛?如今老爷也去了,姑娘你将来若没些个银子傍身,还不知要遭人多少闲气呢。”
  
  苏颜华知道香微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时时事事都在为自己打算,于是笑道:“好香微,香微小姐,快去吧。你也瞧见那孩子着急的样子,只怕就要投河去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银子的事情,我省得的。”香微知道姑娘打定主意,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也只好跺跺脚去了。
  
  少顷那小厮雇了灵车回来,苏颜华问明他家在原籍本没有亲戚本家,便在城郊看了块地,好歹将那公子安葬了。至于那孩子,原叫同兴,自小便买来在公子身边服侍,早没了家人亲戚,便欲给他几两银子好谋个生路。
  
  同兴见要打发自己走,也不接银子,跪下朝主仆二人连磕了几个响头道:“小姐菩萨心肠,同兴无以为报。小的方才留心看着,小姐和香微姐姐也只两个人。外边这么乱,你们两个女孩家,行动到底不方便。不如把我留下吧,只要给口饭食,我虽年纪小,这些年服侍公子,倒有些见识,一路上前后也可以为姐姐们关照妥当。”
  
  苏颜华心里暗暗计较,这话说得在理。继城到余庭少说也有十几日路程,两个女子,又人生地不熟的,着实险恶。况且遇着这么大的事,他尚可应对得宜,便知道是聪明伶俐的人,又兼天性忠良,带在身边也多个照应,便转过眼去瞧香微。香微见同兴小小年纪孤苦无依,心里早有几分同情,待要劝小姐将他留下,又担心小姐身边的银两不够三个人花销。正在为难,却听小姐道:“唉,亏你一个小孩子,却有这些周全的念头。我原想留下你,又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既然你愿意,就留在我身边,我们大家彼此照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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