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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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琼瑶-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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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睛正对著那两扇玻璃长窗,一刹那间,我吃惊的愣住了。玻璃窗是敞开著的,
浅蓝色尼龙的窗帘在晨风中飘荡。曙色正从窗口涌入,灰蒙蒙的塞满了整间屋子。使我吃
惊的发愣的并非敞开的窗子,而是窗前正亭亭的站著一个白色人影,似真似幻的伫立在晓
雾迷蒙之中。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向著窗外,背对著我。穿著件长长的,白色轻纱的晨褛
。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在晓风的吹拂下,她的衣袂翩然舞动,长长随风飘飞。
她的个子高而苗条,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我几乎可以分辨出她那瘦伶伶的身子。我凝视著
她,诧异她为何出现在我的屋内?她又是谁?我等待了一段长时间,她并没有改变姿态,
仿佛全心全意都集中在窗外的某一点。我忍不住的轻咳了一声,于是,她移动了,慢慢的
回过头,她对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她停在我的床前,低头注视我。我仰躺著,也睁大了眼睛注视她。这是一张奇异的脸
;瘦削、苍白、凝肃。一对大大的眼睛是唯一能代表生命的地方,乌黑的眼珠空洞迷惘,
定定的停在我的脸上。这张脸有股震慑人的神秘的力量,使我在她的眼光下瑟缩而无法发
出言语。她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也闭得紧紧的,似乎并不想对我说话。我们就这样僵持著彼
此对视,谁也不开口。晓色在逐渐加重,室内光线也越来越明亮。跟著光线的转变,我可
以更仔细的看清她。她已不再年轻,虽然她的皮肤仍然维持光洁细润,但眼角已有四散的
皱纹,嘴边也有著时间刻下的痕迹。她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了四十岁。时间不知道过去了
多久,她掉开了瞪著我的眼光,发出了一声悠长绵邈的叹息。这叹息那样长,那样幽幽的
,给人一种森冷阴沉的感觉。然后,她望著窗外,低低的说:
    “她——死了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她这个“她”是指谁。不过
,听到她说话使我振作,因为我曾怀疑她是属于幽灵一类的东西。言语应该能消除人与人
之间的陌生,我渴望能使我们的关系弄得融洽些,我猜,她可能是罗宅的女主人。于是,
我热心的说:“您——在问我吗?”她看了我一眼,那冷冰冰的眼光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你以为我在问谁?”她反问。
    “噢,”我有些失措。“你指我母亲?她已经逝世了。”
    她望了我好一会儿,点点头,自言自语的说:
    “去了!死了!”她怅惘的看了看盛满阳光的窗子:“死了,也就解脱了。”她的话
显然不是对我而发,再看了我一眼。她一声不响的走向门口,脚步轻悄得毫无声息。扭开
门柄,她轻缓的走了出去,当她隐没在门外的那一刹那,我直觉的感到她对我有份敌意。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抱著膝,沉思了几分钟,我想不出什么道理,只觉置身在一个奇
异的环境中。不过,我迅速的摆脱了这份思想,妈妈常说我不务实际,就会胡思乱想。我
要学著“长成”,不再活在孩子气的遐想中。起了床,我换掉身上的睡衣,打开房门,走
廊里寂无一人,也没有丝毫声音。腕表上指著八点正,看样子这家人是习惯于晚起的——

    除了我屋里那位神秘女人之外。
    我到浴室里去梳洗了一番。我喜欢镜子里的自己,明亮的眼睛和宽宽的额角。妈妈以
前说我从不知道忧愁,真的,妈妈生病以前,我的生命里是从无忧愁的。我喜欢笑,快乐
得像一支“忘忧草”。忘忧草!我不知道是否真有这种草,这是妈妈对我的称呼,她叫我
作她的忘忧草!可是,妈妈的病和死,卷走了我所有的欢乐。“忘忧草”也懂得了忧和愁
,还有人世间许多的悲哀和无奈。
    从浴室回到我的房间里,我惊异的发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仆正在为我整理房间。棉
被已整齐的叠好,睡衣收入了抽屉里,连我的箱子都已打开,里面的衣物挂进了橱里。只
有那两个镜框,并排的躺在书桌上面。
    “孟小姐,”那女仆对我弯弯腰:“我叫彩屏,太太叫我来服侍你。”“噢!”我有
些受宠若惊,我从没有被人“服侍”过。望著那干净俐落的女仆,我笨拙的说:“其实我
自己都会做的!”
    彩屏望著我微笑,或者她认为我是个见不得世面的穷人家的女孩,但她的微笑里并无
嘲弄的意味。抱起了书橱顶上的花瓶,她问我:“孟小姐,你喜欢换一种花吗?”
    “哦,”我说:“玫瑰就很好了!”
    “我们小姐不喜欢红颜色的花,”彩屏说:“她要蓝颜色的花,你不知道蓝色的花多
难种,又难得开花。太太是认定要白色。”“哦,这些花都是自己培植的吗?”我诧异的
问。
    “是的,外面是花园,我们还有一间暖房。”彩屏说:“罗家每个人都爱花。噢!”
她惊觉的说:“差一点忘了,老爷在餐厅里等你。”说著,她向门口走去,又回头说:“
还是插玫瑰花吗?”“好的!”彩屏抱著花瓶退了出去。我在梳妆台前站了站,梳平了我
的短发,镜子里的我明朗清新,那两道微向上挑的眉毛使我带著几分男儿气概。有一绺鬈
发垂到额前来了,我把它拂向脑后。我又闻到了花香,从敞开的玻璃窗里望出去,绿荫荫
的树木中杂著彩色缤纷的花坛,红黄一片的花朵迎著阳光闪烁,我看呆了。新的环境使我
兴奋和振作,妈妈去世的阴影在我心头悄然隐退,我那愉快的本性又逐渐抬头了。仰望青
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觉得心胸开旷,几乎想引吭而歌了。走出我的房间,穿过长廊
,我轻快的走向楼下。在那间大而明亮的餐厅里,我见著了罗教授。他正在吃他的早餐,
大概听到我下楼的声音,所以仰著头望著我走下楼梯。在明亮的光线下,他那乱发篷篷的
头一如昨日,胡子如同春日路边的杂草,茂盛的滋生著,掩盖了他的嘴巴。眼睛是“丛林
”中的灯炬,灼灼的从乱草中射了出来。
    “早,罗教授。”我微笑著说。
    “唔,”他哼了一声,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坐下来!”他命令的说。我在他的对面
坐了下来,桌上放著香肠腊肉和小菜。一个中年女仆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来。罗教授不再看
我,低头吃著他的早餐。我好奇的望著他。猛然间,他抬起头,直视著我:“你为什么不
吃饭?”他蹙著“眉”(如果分辨得出是眉毛的话)问:“你瞪著我干什么?”
    “哦,我……”我仓卒的说:“我只是有些奇怪,你怎么能顺利的把稀饭喝进嘴里而
不弄脏你的胡子?”
    我的话才说完,身后就有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回过头去,一个青年正从楼梯上跑下
来,他径直走到我的身边,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望著我,我立即发现,他那对炯炯逼人的眼
睛简直是罗教授的再版。但是,他整洁而漂亮,下巴上剃得光光的,头发梳得十分平整,
穿著件白衬衫,系著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对我咧著嘴微笑,眼睛里闪著一抹嘲谑的光芒
,浑身都带著种玩世不恭的味儿。罗教授对他狠狠的瞪了一眼:
    “皓皓!你做什么?”“这就是昨夜差点被你赶到门外去的那位小姐吗?爸爸?”那
位青年说,又转向了我,对我深深一鞠躬:“小姐,容我自我介绍,罗皓皓。不过,我不
喜欢我的名字,皓皓,像个女人,我宁可叫罗皓,简单明了!”
    “你坐下!皓皓!”罗教授咆哮的喊。
    罗皓皓坐了下去,仍然用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他看来十分年轻,年
轻得像个大孩子——顶多只比我大三、四岁。“爸爸,这位孟小姐将在我们家长住吗?”
罗皓皓转头去问他的父亲。“唔,”罗教授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有课没有?
还不吃饭?”“有课无课都一样,”罗皓皓满不在乎的说,望著我:“孟小姐,你的大名
是——?”
    “忆湄。”我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看,
写的是“意梅”,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是这样吗?”他问。“不!”我说,接过笔来,写下“忆湄”两个字,他点点头,
笑著说:“中国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个发音,却有各种不同的字。”“皓皓!”罗
教授严厉的喊:“你出去!我有话要和孟小姐谈!”“爸爸!”罗皓皓抗议的喊。
    “出去!”罗教授怒吼著,瞪圆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罗皓皓站起身来,忍耐的说,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会
我们再详谈。我们罗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否则,屋顶会被掀掉。我们谁看
谁都不顺眼!”说著,他头也不回的穿过一扇门走出去了。
    这儿,罗教授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来,对我简短而有力的说:“忆湄,我
想我有权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好友,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三
个月前,她有信给我们,却没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们找到她。她要我们照顾你
,所以,你会得到照顾和保护。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注意,对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
是我们家的浪子,一个不长进的家伙!至于皑皑,我相信你会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楼梯
一眼,似乎在找寻皑皑的踪迹,但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继续说:“皑皑是我的女儿,
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关于我的太太,”他望著我,声调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的降低了声
音,非常柔和的说:“她说今晨见到过你,嗯?”
    “是的,”我说,想著那个消瘦苍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罗伯母。”“她的
身体很坏,”罗教授说:“平常是不离开她的房间的,你——最好少打扰她。”“我会—
—”我咬咬嘴唇说:“尽量不麻烦你们。”
    他狠狠的盯了我一眼,说:
    “你大概和你母亲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强,很多心,很执拗,又有——过份强的自
尊心!”
    “妈妈是个好母亲——”我像分辩什么似的。
    “当然!”他打断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饭冷了!”说完,走出了饭厅。我独
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厅内吃完我的早餐,餐厅和客厅有类似之处,四面都有四通八达的门。
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透过这扇长窗,可以看到园内的花木扶疏。看样子,这幢
房子超过我想像的大。假若不是因为我和罗宅还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险”一番。可是
,在我和他们都还没有混熟以前,我想我还是收敛一些的好。放下饭碗,我四面张望了一
下,壁上挂著好几幅油画,多半都是烟雾迷离的风景写生,每张的右下角都签著“K·K
”两个英文字。
    我上了楼,向我的房间走去。但,经过一间屋子时,我停了一下,这房门是敞开的,
门内,罗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她已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腰间松松的系著
根带子,长发挽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露出白皙而秀气的颈项。她的脸侧面对著门
,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像一张画。

    “进来!”她忽然说。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她是叫我了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已转过脸来正面向著我,大眼睛静静的落在我身上。

    “我说,进来!”她说,语气冷淡而宁静。
    我走了进去,想起清晨的见面,我可能对她有些失礼的地方,于是,我向她点头微笑
,轻轻的说:
    “罗伯母。”她凝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说:
    “过来!”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的望著我,然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
层朦胧的雾气,她轻轻的抬起一只手来,抚摸我的手臂,接著,她就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了
我的双手,她的手指枯瘦苍白,和我那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我的
手握得非常紧,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悠悠然的说:“多么美的皮肤,和你母亲一
样!”她仰望著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
要做那样,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
的床单,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
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
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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