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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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琼瑶-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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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雄异体。讲得我舌敝唇焦,然后问他懂了没有?他说懂了。我想出个题目考他一下,题
目太深怕他答不出来,就问了一个我认为近乎荒谬的问题。我问他:‘人是雌雄同体还是
雌雄异体?’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他想了半天,回答我:‘是雌雄同体!’”
    我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我们并肩走入了龙柏夹道的小径。徐中□说:“我是
只身来台的,到台湾时只有十几岁,我来投奔我的阿姨,结果阿姨不收容我。十几年来,
我独自奋斗到大学毕业,就靠家教维持,我教过数不清的家教,对于有一种人最深恶痛绝
!”“那一种人?”“庸才!”“可是,世界上的庸才可能超过了天才。我并不讨厌庸才
,我讨厌一种人。”“什么人?”他反问我。
    “奴才!”他笑了起来。“真的,是庸才更可恶还是奴才更可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
问题。”他深思的说。“庸才不是可恶,而是可厌,奴才才是可恶!”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说:“庸才是无用,奴才是下贱,对于无用的人,或者还可
以忍耐,对于专门打躬作揖的那种人,倒真是无法忍耐的。忆湄,你想得比我更透彻些。
不过,有一种庸才,一辈子在泥潭中滚屎蛋,滚得自己又脏又臭又窝囊,还偏偏要嘲笑那
些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他们会自命是与世无争,安于贫贱,而把那些肯努力的人称为野
心份子,嘲笑他们热中名利,不够清高!对于这种滚屎蛋的人,我可真看不起。我从不相
信,这世界上真有对名利完全无动于衷的人,假若有人肯说他绝不为名利心动,他一定是
虚伪!”
    “不错,”我同意的说:“我想,那些嘲笑别人的成功的人,只因为自己无法成功,
或不肯努力。如果让他们坐在房间里,而名利能从天上掉到他们的头上,不需要他们去争
取就能不劳而获的话,他们一定很乐意于接受的!”我凝视他:“你该是个‘野心份子’
?”他也凝视著我,那张方正而清秀的脸庞上有种坚毅的神情,该是具有强韧的奋斗力的
那一种典型。论漂亮,他远不及罗皓皓,皓皓英俊挺拔,还有份潇潇洒洒的味儿。徐中□
却是个标准的脚踏实地,实事求是的人!他并不“漂亮”,他对衣著十分随便,吃东西也
马马虎虎,做起事,教起书来却非常认真。我喜欢看他蹙眉沉思的样子,每当他蹙眉不语
时,我总怀疑有多少的“思想”在他脑中“奔驰”。他一定有一个很发达的大脑,每天忙
碌的为他工作,满足他那份强烈的求知欲。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眼睛里有种不常见的光芒
。“不错,”终于,他沉著声音说:“你可以说我是一个野心份子,我不自命清高,我将
尽我的力量去‘干’,去‘努力’,去争取我所能争取到的,不管是名或者是利!不过,
对于利,我又有我的看法,我不要贫穷,但我也不想成为富豪!只要能做到不虞匮乏,也
就够了,多余的金钱是没有用的。假若有五十万就能给你一份够水准的生活,那么,一百
万,一千万,一万万,和五十万都等于一样。对吗?”
    我点点头,问:“那么,你对于名呢?”
    他的眼睛更亮了。停了很久,才说:
    “我小时候看了一本书,书名叫‘英雄与英雄崇拜’,这本书对我的影响力很大。我
希望自己是个被崇拜者,不愿做个水面上的小泡沫,无声无息的消逝。庸庸碌碌、平平凡
凡的过一辈子,是‘浪费生命’!我愿成功,愿做个英雄,愿被万万千千的人所崇拜。—
—你会笑我俗吗?忆湄?”
    “笑你‘俗’?”我问:“不。我欣赏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吗?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耻于承认,他却直说不讳。何况,
我知道他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人,他有“野心”,他有“梦想”,他也有“毅力”!而且
,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经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们走到花坛旁边了,我站住。嘉嘉正唱著歌,优游自在的浇著花。看到了我们,她
停止浇花,抬起头来,望著我们痴痴的笑。“花都开了吗?嘉嘉?”徐中□温和的问。
    “花——开了。”嘉嘉傻傻的说,眼睛愣愣的停在我的脸上,仿佛在我脸上发现了什
么新奇的东西。她看得那么出神,以至于水壶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来,淌了一地。我被
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的望著她说:
    “你的水壶要流空了,嘉嘉。”说著,我取过了她手里的水壶,说:“让我帮你浇浇
花,好吗?我很喜欢做。”
    她似懂非懂的望著我,但她很顺从的让我取走水壶。我提著水壶,高兴的淋著花,一
只手挽著裙子,因为水壶上有个漏洞,会把裙子弄湿。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叶子上,迎著
初升的太阳光闪烁,我感到一份孩子气的开心。不知不觉的我一面浇著花,一面唱起歌来
——唱的是嘉嘉唱了几千万次的那支被我听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浇到水壶空了的时
候为止,放下水壶,我看到徐中□正带著个欣赏的微笑望著我,我回报了他一个微笑,把
裙子拉平。掉转头来,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触了。嘉嘉瞪视著我,眼睛里燃烧著一种狂热的
光,满是皱纹的面颊上漾起一片红晕,微微的张著嘴。那神情就像一个孩子,看到一件极
心爱的东西一般。我有些惊异,走过去,我摸摸她干枯的手说:“怎么了?嘉嘉?”她继
续狂热的望著我。然后,她突然的“跳”开了,在花丛中轻快的奔著窜著,时而停下来在
花丛里采下一两枝花来。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边,手中举著一束黄色的不知名的小花,
这种花显然并不名贵。——是种可以随处生长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递给了我,脸上依然
红晕而“快乐”,最起码,是接近“快乐”的。“你——给我吗?”我十分诧异,她把花
往我怀里送,那股诚意是不容人怀疑的。我愕然的接过花,点著头说:“谢谢你,嘉嘉,
非常谢谢。”回过头来,我望望徐中□,他的神态和我同样的大惑不解。我握著花,和徐
中□继续向前面走去,走了好远,我再回头看,嘉嘉仍然伫立在那儿,凝视著我的背影。
我把花送到鼻端闻了闻,又举起来看看,疑惑的问徐中□:
    “你认得这种花吗?”“我想,它属于蒲公英一类,是草本的植物。”他说:“这花
似乎是这花园里最不值钱的一种花。不过,它是嘉嘉的宝贝,嘉嘉允许别人采任何的花,
却不许人碰这种花。”
    “是吗?”我更迷惑了。
    “所以,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深思的望著我说:“嘉嘉显然很喜欢你,才会
把她心目里最珍贵的花采下来送你,她今天的表现,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我们走进了小树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们坐了下来。我仍然
望著那束黄色的小花发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单瓣花朵,虽不美丽,看起来却是楚楚
可怜的。“可怜的小花,”我说:“它看来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吗?那么脆弱的,细细的花
茎,好像碰一碰就会折断。”我把花放在我身边的椅子下,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认为
嘉嘉也有感情和快乐悲哀的吗?”“应该是有的,”徐中□说:“可能,她还有潜意识的
记忆。”他凝视我,微微咬著嘴唇,眉毛又轻蹙了起来,他的“思想”又在“奔驰”了。
“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没有人肯把她当朋友看待,而你对她表现了友好,她就对你特别
喜欢了。事实上,她也是个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
说不定比我们的世界更可爱。”
    “怎么说?”“她只要花儿开得好,有人供给她吃饭,她就觉得很开心了,很满足了
。她没有过份的奢求,也没有失恋啦、自尊啦……种种的烦恼,而且,她还没有知识的负
担,她实在比我们快乐,因为她‘单纯’!”
    “知识的负担?”“你不觉得知识是人的负担吗?”他微笑的望著我:“知识越多,
负担越重,因为知识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劳力者,做了一天工,洗个冷水澡,吃
一大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睡眠就能给予他们满足。一个学问很
丰富,思想很复杂的人就不同了,决不是吃与睡所能满足的。他们的欲望永无了时,他们
研究人性,研究科学,研究社会,研究这个那个,弄得自己头昏脑胀。你看,需要安眠药
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识份子。”
    他的话引起我的兴趣,用手抱住膝,我望著花棚上的紫藤花沉思。他向后仰,把手臂
搭在我身后的椅背上,又说:
    “人有两个大负担:知识,和感情。”
    我蹙眉,凝思片刻。“不过,”我说:“许多人把‘负担’这两个字指物质方面,你
所说的知识和感情是指那些生活水准已经很高的人,有些人仅仅为了温饱,就够烦恼了。
衣食住行会成为比知识和感情更重的负担。”“你错了,忆湄。”他摇头。“温饱是一件
很容易满足的事情。最初的人类,茹毛饮血,一样满足了温饱的问题,几片树叶,一张皮
裘,可以解决衣的问题,几枚果实,一些生肉,就可填饱肚子。至于现在的洋房汽车,华
丽的服饰,山珍海味,挖空心思的烹调,都是知识和思想的产物。假若没有知识和思想,
我们也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
    “那又有什么好呢?”我说。
    “又有什么不好呢?”他说:“人人都如此,你会觉得你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你只要
能猎到野兽,填饱肚子,就别无所求,生活不是单纯得多,烦恼也少得多了吗?最起码,
你不必为了考不上大学而担心!也不必为了做不出一道三角证明题而伤心大半天了!”我
笑了起来,把话题从茹毛饮血的时代,一下子拉回到现实,这真是奇妙的!三天前,我曾
为了证不出一道三角题目而眼泪汪汪,现在竟成了他取笑的对象!我噘噘嘴,笑著说:“
你在笑我了!”他也笑了。忽然看了看表,大发现的说:
    “怎么搞的?已经快八点了。我们应该面对现实,上课去!你还没有吃早餐吗?那么
?快点吃!然后回到课本里去,今天,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第一节就应该补习你最头痛
的三角!”“哦,”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说:“谈得真开心,比上课有意
思多了。”我望著他蹙蹙眉头:“你知道吗?中□,我想你是个心肠很硬的人!”
    “为什么?”“你看,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中,你会要把我关进书本里去!你过份理智
,所以,我想你一定是个不重感情的人!”
    “是吗?”他微笑著,眼睛亮晶晶的。“关于这一点,你最好晚一点再下结论——等
我们认识得更深一些的时候。”
    我收集了椅子上的黄花,准备离去。
    “你吃过早饭了?”我问:“不一起走吗?”
    “我给你十五分钟吃早餐。”他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看十五分钟的书。”他把膝上
的“普通心理学”翻开了。
    我拿著花向树林口走去,走了一半,我回头说:
    “你知道吗?我现在真希望是个上古时代的人!”
    他盯著我。“可是,我们不是!对不对?”他说:“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中,随时随
刻,你要和别人竞争。所以,忆湄,做个强者!不要做弱者!”我心中怦然而动,望著他
,那是张诚恳的期盼的脸,一个“朋友”的脸,一位“良师”的脸!我点头,心中有些热
烘烘的。“你放心,”我低低的说:“我会考上大学!”
    拿著花,我走上了楼,回到我的屋里。把书柜顶上的花瓶拿下来,取出了里面的玫瑰
花,换上那束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当然,这黄花没有玫瑰艳丽、但它上面有著嘉嘉对我的
友谊。倚著书桌,我坐了下来,用双手托住下巴、我陷进一阵神思恍惚之中。
    十五分钟如飞而逝,徐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吃了早餐吗?”他问,坐在我对面,拿出了三角课本,准备讲书。“是——的。
”我轻声说:“吃得很饱——很饱。”我对他微笑,懒洋洋的翻开了书本。
    一个下午,我走进了皑皑的房间。
    皑皑正站在窗口,支著画架,在画一张油画。由于房门敞开著,而她正好抬起头来看
到我从门口走过,她和我点了点头。我呢,在迁入罗宅的一个多月中,几乎时时刻刻都在
找机会和皑皑接近,我太渴望和她做朋友,她的美丽和沉静使我“倾倒”。所以,我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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