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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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夜半的太阳-普鲁斯特和追忆似水年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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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幻想来自于现实,直接经验与间接经验,而且这两种经验的作用是相互加强。书本、戏剧之类是普鲁斯特幻想世界的原材料之一部分,它们通过他的经验“审查”而被纳入他的世界,并与他的经验一起来扩建幻想王国。在《在斯万家那边》中作者写到,在贡布雷时,他很热爱戏剧,但是,他的父母不允许他去看戏,于是他就充分发挥想象力,以满足自己的渴望。他常常跑到广告亭去看新戏预告,那预告上的剧名和海报的颜色是他想象的出发点,而他的经验是这种想象的基础,于是,《王冠上的钻石》被他想象成光采夺目,而《黑色的多米骨牌》则被想象成悱恻缠绵。普鲁斯特不仅喜欢联想,而且善于联想,能够充分调动起各种经验,运用通感,将一些简单的内容想象得丰富多彩。随着他经验的增多,即使没有外界景观作为基点,他也能在内心组构另一个宇宙。他的作品就是这个宇宙的外化,物质化,文字化。认识这个已经成为客观存在的幻想世界,人们既应该看到,真实世界的影子既无处不在,又不能确定它在多大程度上等同于原貌。它是普鲁斯特对一生经验的多重加工、综合变形而成,是一个既确定又不定的亦真亦幻的心灵王国。

  疾病阻止了普鲁斯特去看戏,旅游,于是他常常只能任思绪飘游。书当然是最好的落点,因为书本来就是想象和幻想的产物,它可以直接取代读者的想象与幻想,使读者的意识与它的内容契合,这与嬉戏中的孩子全神贯注于他的玩具或玩伴,以及加上时空所构成的整个生活流程一样,只不过,后者往往是因为意识的对象的客观性而束缚了意识,使意识不得飞越现实而自由翱翔,前者则因为意识的对象是虚幻多变、超越现实羁缚的,因而有助于想象力的发挥。一个在游戏的欢乐之后,他的意识也疲倦了;而那些神话、童话由于没能满足生命力宣泄的需要,意识与物质分离,所以他的思维反而更加活跃,要以自己为主人公重新去构建神话、童话。普鲁斯特这样描写他读书后的感受:“故事发生的环境已经不如书中人物的命运那样深入我的内心,但它对我思想的影响,却远比我从书上抬眼看到的周围风物的影响要大得多。所以,有两年夏天,我在炎热的贡布雷的花园中,就因为当时新闻记者的那本书,我竟神往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希望在那里见到许多水力锯木厂,见到清清流水中有好些木头在茂密的水草下腐烂,不远处有几簇姹紫嫣红的繁花沿一溜矮墙攀援而上。由于我的思想中保留着这样的梦,梦见一位女士爱我,所以我对那片山川的神往也同样浸透了流水的清凉;而且无论我忆及哪一位女士,那一簇簇姹紫嫣红的繁花会立刻在她周围出现,好象专为她添色似的。”

  如果说他通过文字与色彩对戏剧内容进行联想是一种简单联想的话,那么这里他已通过书提供的间接材料充分调动更丰富的经验进行复杂联想了。随着他脑海中积淀的内容日益增多,最后他进入了自由联想阶段,即可以不借助客观、外界材料而驰骋想象,或者说,这种想象更加不受实际情景、通常逻辑、定律规则的限制。比如说斯万本来觉得奥黛特不漂亮,可是因为他从一幅版画中的人物脸上发现了她的一个特征,并且是他原来不大欣赏的一个特征,但他却由此将对这幅画的美感经验移到奥黛特身上,将对画的欣赏转化为对奥黛特的爱慕。这是一种忽略、超越客观材料和现实载体的纯主观、纯精神的转移,是一种超逻辑,非理性的自由联想。普鲁斯特当然无从知道在斯万脑子里发生的这一切,这实际上是他的体验 (斯万虽有生活原型,但其精神世界是普鲁斯特的。他身上有普鲁斯特的影子)。这种自由联想在经常独处而善感多思的普鲁斯特身上发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的小说中也经常由此及彼,甚至无端跳跃,枝节横生,带有鲜明的自由联想之特征。这也就是普鲁斯特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为什么能“闭门造车”的缘故。特殊的早期经历使他比别人有更多的幻想,更深的感受,更持久的记忆。他生活在半真半幻的世界里,最后他用生命之笔构建了一个真实的幻想世界。

  走向缪斯

  有句诗:“你走向缪斯,画囊沉重。”如果倒过来说,对普鲁斯特更适合。他承受不了病痛与忧思,于是走向缪斯,寻求解脱。正是文学艺术,尤其本人的文学创作,使他的身心得到寄托,使他从不幸的命运那几找回了幸福。不过,这是评论家作为后人从他一生总括而言。他究竟为什么和怎样地走向缪斯,人们既不能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也不能说,这是他的选择。应该说,是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再加上时间作用,最后造就了一个缪斯的圣徒。

  普鲁斯特早期经历是促使他成为作家的客观因素之一部分。主观上,普鲁斯特也是有这种愿望的。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这种心理是为了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而不当大使、远去他国,那时这愿望属于一个少年的追求,而不是慰藉人生的方式。一方面,他有着表达生命感受、探求自然奥秘的强烈欲望,另一方面,他的生活本身,思想情感本身又在为他的日后的创作准备着条件。他的对文学的追求以及由此产生的渴盼、倦怠与烦恼,后来都成为他的题材。

  不过,早期的普鲁斯特,对文学的追求并不坚定,也不专一。他怎么能知道将来的自己对于法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的意义呢?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少年,可能有多种追求,只是,无数种偶然最后造成了他的必然——他既有那种能力,又有那种需要,就这样生活和历史造就了一位文学家。

  早在贡布雷就读期间,马塞尔就常感到有一种冲动,一种需要,要将所见所感用文字记载下来。他自叙说:“一片屋顶,阳光映照在一处平原上,一条小路的芳香,都会使我产生奇异的快感,使我顿时停下脚步来;我之所以停下脚步,还因为除了我见到的之外,这些景象似乎还隐匿着什么,热切地希望我前来获取,可是不管我怎样努力,我竟然无法发现这些东西。正因为我感觉到这些景象具有这些东西,所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凝望,呼吸,尽量怀着我的意念越过形象或芳香。如果我必须追上我的祖父才能继续走下去,我则尽量闭着眼睛去追他。我极力准确无误地回忆着屋顶的线条,石头的颜色深浅。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觉得那石片是那样满腹心事,随时准备张开嘴来,将它只不过作为一个盖子掩盖着的东西向我吐露出来。”

  自然,这种奇异的需要意味着什么,这个孩子根本意料不到。但是,有一天,他试图将这样的一种景色固定在纸上。那景色是三座面向平原的钟楼,随着漫步的人位置不断变换,那三座钟楼一会儿分离,一会儿相聚,一会儿相互遮掩。当他写完那一页的时候,他体验到了一种奇异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此后他大概是经常感受到的,那就是一位作家,当他用艺术的魅力,以别人能够领悟的形式将某种情感或某一种感觉表现出来以后自己如释重负所感到的幸福。他写道,“于是我感到,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摆脱了这几座钟楼,摆脱了钟楼在自己身后藏匿的东西,似乎我自己就是一只母鸡,好象我自己刚刚生了一个蛋一样,我高兴得放开喉咙唱起歌来。”

  不过,按他父亲的意思,本来并不希望他当作家,而是希望他作一名政治家。父亲的意志对他很有影响,甚至取代了他自己的意愿,只是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这个意愿只是被压抑了,一有机会就会重萌,而且更加强烈。在他的作品中,人们可以侧面了解这一点。他写到,他父亲积极促成他与一位卸任大使诺布瓦的交往,以求“近朱而赤”,希望他作一名外交家。可有一日这位在思想上趋炎附势的父亲听诺布瓦说当一个作家也不错,便让马塞尔写点东西给大使先生看看。马塞尔当时正热恋着希尔贝特,对文学的憧憬和对恋人的热情在强烈的表现欲推动下促使他提起笔,要写一篇好文章给诺布瓦先生看。虽然由于功夫不到而未写成,但可以想象,日后,一旦有什么令他激动不安的事,他总会自觉地拿起笔来,尤其当他从贝戈特那儿得到肯定和鼓励时,他对自己更多了一层认识,这种认识将形成一种潜在的自我暗示,使他自觉或不自觉地服从于这种暗示。他本来就以文学作品为一种重要的精神寄托,并且在为书中人物的悲欢而嗟呀不已的同时,深深景仰作家的神奇、美妙创造。当贝戈特先生肯定他竟然具有与他所崇慕的大作家平等交流的能力时,他怎能不惊喜呢?于是,“作家”这两个诱人的字眼便成为他脑海中不熄的明灯,导引他不断向缪斯走近。而当他的生活积累和艺术才能已经完备时,创作便是水到渠成了。

  水到渠成必竟是往后的事,普鲁斯特在中学的表现未必不能预示他将成为一名哲学家。譬如说,1887—1888年,他在贡多塞中学的最高班——修辞班学习时,教师马克西姆戈歇先生就发现了他在哲学上的过人天资;他小说中大量微奥而深刻的哲理性分析充分显示了这一点。1887年,他进哲学班后,得“法文作文”(哲学论述)比赛第一名。他为校内刊物《绿色评论》、《丁香评论》所撰稿件也多是论述性。只是,结果使人们知道,这与他成为作家不矛盾,伟大的作家,往往也是伟大的哲学家、社会评论家或精神分析学家。

  也许主观上普鲁斯特有过多种梦想,文学之梦仅是其中之一,但是这个梦与他的生活最密切,因而也最持久。当疾病剥夺了他实现别的梦想的权力时,他知道唯有文学之梦没有也不会失去。于是此梦成真。

  普鲁斯特走向缪斯的步子并不坚定。虽然爱情、成就需要和表现欲使他有心从文,但一遭挫折,便灰心丧气。可以说,这是因为外部压力还不够,没有文学他未必不能过得好,命运还没有将他逼上孤苦飘零的缪斯之旅,并将这种外部迫力转化为其内心动力。

  这种不坚定,一方面是因为天然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惰性,没有强烈的刺激或巨大的鼓舞是难以克服的。作家、诗人多不幸,就是这个缘故。得意者感官和心理的满足其本身已代表了一切,无须再借助文笔来作什么。极幸福的人,多半是懒得去抒发什么的,享受还来不及呢。

  另一方面是因为不自信。当时他还未起步,很多感觉沉积在记忆里还未经过时间的加工,他无从表现它们。或者说,他还缺乏加工它们的手段。也可以说,当他还能够在社会上、在人际找到许多刺激与寄托时,当他还能够从慈母与忠仆那儿获得安慰与关照时,他无暇回顾,也没有必要去寻回逝去的时间。文字此时已经属于他的主观追求,但还不成其为寄托,不成其为客观需要。

  这个时候,他有朋友,比如说后来成为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的罗贝·德·弗莱和成为史学家的达尼埃尔·阿莱维。真是人以群分,这些优秀分子的思想言行使普鲁斯特受益良多,而他们也因普鲁斯特而在历史上更加闻名。

  此外,普鲁斯特还出入一些上流社会的沙龙。客观上这为他日后创作提供了生活积累,主观上,尽管他经常带有局外人的冷眼旁观,善于观察,喜欢分析,但他可不是在搜集素材,没有带着作家的伟大使命。他不过是一个混迹其中的花花公子而已。对他当时就产生良好影响的,当是那些文艺界的名流,比如他通过加维亚夫人认识的大作家法朗士。这些人不仅以其精神气质、言谈举止影响普鲁斯特的人格,而且以其卓越成就和伟大才华激励他去创建不平凡的文学事业。关于这些,莱·皮埃尔—坎的 《普鲁斯特传》中有较详尽而准确的反映。《社交生活》一章专门描写了普鲁斯特在贵族沙龙和各类上流社会小圈子中的生活。对于年轻的他来说,这里是快乐的中心,是另一种生活的场所,那里有着无穷的新奇事物。从青少年时期直到去世,甚至在退隐独居之后,他的思想总是自然而然地怀念着上流社会的那些人。沙龙,小圈子,以及每个小圈子里的小小的头面人物,在他的言谈中都占有特殊的位置。他对于上流社会的感情太深刻了,他在青年时期甚至把这种感情同爱情混合在一起。他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最优雅的贵妇人中的某一位,为了能看她从马利尼大街上经过,他常常怀着激动的心情,藏在爱弥尔—保尔书店的门后。在他的小说中也是这样写的,主人公,“一颗星星上的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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