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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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缘-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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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缘

苏凡,真应了这个名。 
眉眼平凡,身量平凡,学问也是平凡。且不说这天下士子千千万万,就是在这小小的靠山庄的读书人里头,苏凡也不见得拔尖。 
庄里的人们做完了地里的活儿常聚在大树荫下谈论各家孩子的出息。论样貌,该是张家的三儿长得好,气宇轩昂,同样一件水蓝袍子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看着不一样,跟穿着县太爷的织锦官袍似的;论学问,李家老大该算一个,逢年过节的,庄里大半的人家家跑去央他写个联子,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庄稼人也懂的吉祥话儿,字也写得好看,往门上一贴,还真有点喜气洋洋的意思;还有河西沈家的狗儿,村东豆腐老夏家的石头……颜员外家的公子那是人中的龙,村里的孩子是一样也比不得人家…? 
数来论去,最后才提到苏凡: 
“那个爹娘死得早的苦命娃…” 
苏凡还小的时候,爹就病死了。没两年,娘也得了病走了。剩下个苏凡,还是刚懂人事的年纪,只当床上的娘不过是睡着了,拉着娘的手哭着喊饿。庄稼人都讲仁义,帮着料理了后事。苏凡便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学堂里的先生看他趴在窗外的样子实在可怜,便破例让他也进了学堂跟着一起学。 
“苏凡呐,又读书呢。中了状元可别忘了王婶啊!” 
隔壁胖胖的王婶正在自家院子里喂鸡,隔着竹篱笆瞧见苏凡正用功,便取笑他。 
王婶是个寡妇,男人在去县城卖鸡的路上落下山崖死了,只给她留了个女儿和一群鸡。王婶没儿子,便把苏凡当了儿子看。 
苏凡从书里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复又低头看起来。 
读书人,哪个不想着中状元? 
苏凡也想,悄悄地想。 
打马游街,御前饮宴,名园探花… 
梦里都能笑醒。 
真正到了这一年,皇家选良材,三年一开科。 
庄里有进京学子的人家热热闹闹地打点行装,衣衫香囊都是新绣的雀屏中选蟾宫折桂纹样,千层底的布鞋是娘亲姐妹亲手了几个月的;又敲锣打鼓地请了戏班,台上唱的是千里封侯金榜题名,台下送行的流水席一路从庄头铺到庄尾。真真是过年一般。 
这时节,苏凡却守着病重的夫子日日夜夜不曾合过眼。 
“先生放心,学堂的事我会照看着…” 
苏凡在夫子耳边轻声道。 
这事是自个儿翻来覆去想了许久的。 
先生的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行了,是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这学堂里的孩子们却不能没有先生。偏偏这时候,庄里的头有学问的都要赶着进京应考…思来想去,这庄子里每户人家都对自己有过恩,想念书又不能念的苦自己也受过。再说自己这学问自己也是明白的,中个举人便已是福份了,状元什么的那是梦里才有的事。倒不如留下来做个教书先生,也算是报答先生和这庄子当年的恩情。 
“苏凡,你呀,真是个傻孩子!” 
王婶丢下一院子鸡跑来骂他,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心疼。 
“没事儿,没事儿,做先生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苏凡笑着说。 
眼角瞥到颜员外家的马车正打门口路过,那是颜家的公子子卿要去京城。 
要是他,定然是能中的。 
心里微微泛起一阵酸,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苏凡便是这么个人,永远都先记着别人的好。先生说,要仁爱,要博爱;君子要先人后己。苏凡是牢牢记到了心里。 
先生也是孑然一身,照顾先生的活儿自然也落到了苏凡身上。 
白天,苏凡在学堂里教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言》…书声朗朗的,一不当心就想起自己当年读书的光景。 
总有几个调皮的学生坐不住,趁着苏凡不注意,不是硬扯着这个说话,就是把墨水抹到那个的脸上。书,自然是越读越不成个调子。 
苏凡生气,拿起戒尺作势要打。 
那孩子颤颤伸出手,抬起一双墨黑的眼,里面已是水汽氤氲。 
苏凡便再也下不了手:“罢了罢了,以后再也不可了。” 
那孩子唇角一翘,眼里哪还有什么水汽?冲着下面偷偷扮了个鬼脸,满堂的孩子笑作一团。 
苏凡无可奈何,只得在心里头苦笑: 
“好了好了,放课前背不出这一课,我便要罚了。” 
笑声方才有些止了,那些大胆的孩子还挂着笑脸。谁都知道,先生心肠软,是不会罚人的。复而,书声再起。窗外,雀鸟相鸣。远远地,牧童的笛声隐隐入耳。 
放课后,苏凡就赶着去照顾先生。 
先生住在庄外,每次去必绕过后山。这可苦了苏凡,往往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都已是大半夜。睡不过几个时辰便又要去学堂。几个月下来,人都瘦了大半圈。 
“真真是苦命的娃…” 
王婶看着瘦弱的苏凡,是心疼到了骨子里。赶紧抓来自家院子里最肥的老母鸡,小火炖了一天一宿,然后再让女儿兰芷送来。 
苏凡原先想推辞,什么“君子”什么“礼仪”说了一通。 
“还真是读书读傻了,叫你喝你就喝呗!” 
兰芷听得不耐烦,“咚”的一声放下碗,“赶紧趁热喝了。一碗鸡汤还真能毁了你的气节不成?” 
“这…”苏凡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看着兰芷倒竖起的眉,只得接过喝了。 
“这不就是了?哪里那么多废话!”兰芷的脸上这才有了笑。 
收拾起空碗出了苏凡的屋子,忽然扭头又是一笑:“我娘问你,是不是该娶个媳妇了?” 
“啊?”苏凡一愣,脸上“腾”的一下涨得通红。 
再抬头,哪里还有兰芷的影子? 
所幸,先生的病最近好了泰半,不用再受累苏凡两边跑。只是隔三差的,五苏凡还要跑去送回药,再给先生带些粮食之类的。 
恰是这一晚,告别先生的时候还好好的。行到了半路,没来由一响惊雷,紧接着便是瓢泼大雨。没走几步,身上的衣衫就湿透了。四下没有半个路人,苏凡借着天光急急赶路,想着赶紧回家。 
却不想,越急便越是坏事。不知不觉自己竟进了后山。等回过神,只见周围古木参天,杂草丛生,不知名的藤蔓在树间相缠相绕,哪里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靠山庄里世代相传,后山那是禁地,住的是妖精鬼怪,凡人一旦进去就没有出来的。传说本无据,越传越是真。传了一代又一代,到底里边有没有妖怪谁也不知道,但是自小就被牢牢叮嘱着的,谁又没事赶往那里去瞧个究竟? 
苏凡原本就不是胆大的人,这一瞧立时吓得任这雨再大,雷声再响,也不敢再挪动半步。 
天空半明半暗,紧紧地盯着前方那半人高的草丛,总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大概是野兽,又大概是鬼怪? 
心里毛毛的,口中喃喃念着:“子不语怪力乱神…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力乱神…” 
忽然,天边一亮,草丛里倏地一下蹿出一团白影。“噌——”地一下就到了自己跟前。 
苏凡惊得立刻往后跳了半步,险险就要跌倒。 
天边的电闪雷鸣似乎缓和了些,雨势也渐小。 
苏凡略略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瞧那团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抖了一抖,缓缓放开了蜷着的身子,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微微摇了摇。 
然后,苏凡的眼睛就对上了一双淡金色的瞳。 
狐,通身雪白的狐。 
“不怕,不怕…” 
看着这双瞳就想起学堂里的学生那双水汽氤氲的眼,苏凡不自觉地伸出手把它抱在怀里。 
怀里的狐似乎有些抗拒,尖尖的爪在苏凡臂上划出几道血痕。 
苏凡吃痛,刚要把狐放下。 
天雷,毫无征兆地铺天盖地打来。 
天空亮如白昼,明晃晃地刺伤双眼,眼前是满目的白光,耳边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地下颤动,双脚站不住就跌坐在了地上,雨点落在身上,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下意识地收拢双臂抱住怀里的狐,隔着淡薄衣衫感觉到它不再挣扎。 
这雷,这雨,这天,这地,排山倒海,似是天崩地裂。难道是共工撞倒了不周山?还是那炎黄二帝正与蚩尤鏖战?抑或金猴翻搅了东海又大闹了天宫? 
雷,越打越凶;雨,越下越急;天边的闪电一下紧接着一下;乌云急滚的“隆隆”声响,声声都入了耳。 
苏凡再顾不得作他想,只抱紧了狐苦捱着这糁人的天象。那狐也似通人性一般,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雷止雨歇。 
苏凡缓缓站起身,远处还是深山树林的模样,自己四周这一圈却是枯木残枝,一片焦土,哪里还有先前那参天的古木、半人高的野草。除了这一人一狐就再也没有了任何生灵。 
怀里一轻,手里空落落的。 
苏凡愣愣地看着面前白衣银发的年轻男子。 
“哼!”淡金的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男子转眼就消失在了林间。 
古书中有记载,书生夜行于林,遇一女呼救于道旁。书生救之。女子诱之,结一夜欢好。翌日,书生徘徊林中寻之,遇一樵夫。樵夫闻之,笑曰:“狐也。” 
苏凡回头,一条小径一路延伸到山下。 
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罢了,就当是梦吧。 
如是过了几天,那一夜的事就渐渐有些要忘记了。 
那一日,他正在学堂里授课。王婶急匆匆地跑来。想是跑得急,一身的肉一抖一抖绕着圈儿: 
“苏凡呐,你家来亲戚了!还不快回去…” 
不知怎的,觉着这王婶眉开眼笑的,平时见着那皮毛油亮的大公鸡也没见着他这么高兴。 
苏家是一脉单传,哪里来什么亲戚?心里疑惑,身子却让王婶揪着袖子跟拎小鸡似地往家里抓。 
一路往家里赶,一路有人来跟他搭话: 
“苏凡呐,你家来亲戚了呀…” 
“苏凡呐,那是你家什么亲戚呀?” 
“苏凡呐,你家那亲戚娶媳妇了不?” 
“苏凡呐,我们家珍珍正找婆家呢…” 
一个比一个说得让苏凡糊涂。 
好容易到了家门口,门口满满围了一圈人,还有人都爬上他家那竹篱笆的墙头了。 
人们见了苏凡,嚷嚷得更高兴了:“呀,苏凡回来了呀。”“苏凡回来了…” 
还没有这么多人当着自己的面谈论自己,苏凡有些不自在,一闪身进了自家的屋。 
屋子里已经站了一个人,听到了声响,转过身。 
白衣、银发、淡金瞳。 
“隆隆…”苏凡的耳边满是雷声。 
第二章 
格窗上贴的是雪白的窗纸、墙上刷的是水磨粉;木质的桌椅、粗瓷的茶碗;桌上放着还没读完的《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可惜,窗户纸是漏风的,水磨粉不知是什么时候糊的,斑斑驳驳的,跟画花了脸的女人似的;桌子的一条腿短了,底下用石子垫着,几把椅子倒还齐整,什么椅子?说穿了不过是几个木方凳,连个椅靠扶手都没有,那摇摇晃晃的样怕是也用不了几天就要散架的;至于这茶碗就更别说了,碗口掉了一大块,也不怕划破了嘴。就那书看得出是仔细用着的,页边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书页却不见怎么磨损,光洁干净得跟这屋子一样。 
又怎么能不干净,因为除了这几样就什么也没了。 
呵,穷光蛋。 
篱落打量苏凡的眼神里更添了点不屑。 
眼前的教书先生穿一身粗布的长衫,月牙白的颜色更衬得人干净,也隐隐显出身子的瘦弱。眉眼、鼻梁、唇角,说不上难看,要说好看又差得远了些,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平无奇地合在一起便就只能是个平平无奇的样子。 
还算干净,无论是屋子还是人。 
一想到要在这里住上几十年,篱落就觉得满心的怒气一点一点往头顶冒。恨不得一口咬上这个多管闲事的书呆子的脖子,饮其血,拔其毛,开膛剖肚,窜上小树枝,架起松木点上火,慢悠悠把树枝拿在手里来回这么转几下…过不了多久,肉气四溢,松香扑鼻,色泽油亮,外焦里嫩。趁着烫咬一口,入口即化,只留一股幽幽清香在唇舌间徘徊许久… 
啧,这才是能入他篱落的口的东西。 
可怜苏凡,此刻还云里雾里,面对屋里屋外这么些乡里乡亲不知该从何说起。 
“苏凡呐,愣什么愣?这是你哪家亲戚?” 
看着这两人斗鸡般干瞪着眼不说话,王婶耐不住跳了出来。一双眯缝小眼只在篱落身上打转,“不是我说呀,苏凡,你这亲戚怎么俊得跟不是你亲戚似的。瞧瞧这模样,这人品…啧啧…要我说呀,怕是能比上那颜家的少爷了。” 
“这…”苏凡只能拿眼去看篱落。前几日后山林子里遇着的狐,这算是哪门子亲戚?“这…这是我远房的表…” 
“表兄。篱落,他表兄。”篱落突然插话。 
“对,我…我表兄。”是表兄还是表弟苏凡根本没心思在意,平生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只觉得一颗心慌慌的,脸上烫得能烧起来,只把头低得快碰到地了。 
反观篱落,从从容容地对着众人,一双眼却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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