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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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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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不相信切尔科夫。他不是明智的见证人,而是暴虐的占星家,是半个疯子,因为他把一切都说成恶魔。我根本看不出为什么德·罗尔邦先生要扮演这个夸张的角色。他模仿了暗杀的场面?算了吧。他很冷静,一般从不以情来打动人,不作明示,只作暗示。他这种平淡的、缺乏戏剧性的方法只能在他的同类人身上奏效,即能够理喻的阴谋家、政治家。    
    夏里埃尔夫人夏里埃尔夫人(1740—1805),荷兰女作家。写道:    
         
    阿代马尔·德·罗尔邦讲话时从不绘声绘色,不作手势,没有抑扬顿挫。他半闭着眼,睫毛下勉强露出一点点灰色眼珠。近几年我才敢承认他曾使我十分厌烦。他的话有几分像马布利神甫马布利神甫(1709—1785),法国哲学家和历史学家,天性悲观,绰号为“预言不幸的先知”。本书中的马布利咖啡馆由他得名。写的书。    
         
    而正是这个人,利用模仿的才能……可他是如何迷惑女人的呢?这里还有塞居尔塞居尔(1753—1830),拿破仑麾下的将军,剧作家,著有三卷回忆录。讲的一件奇事,我觉得它是真实的:    
         
    一七八七年,在穆兰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里,一位老人正奄奄一息。他是狄德罗的朋友,曾受到哲学家们的熏陶。附近的神甫们忙得不可开交,竭尽全力,但毫无效果。这老人是泛神论者,拒绝临终圣事。德·罗尔邦先生正经过这里,不相信这件事,向穆兰的本堂神甫打赌,说不出两小时他就能使病人恢复基督教感情。本堂神甫接受了打赌,而且输了,因为罗尔邦在清晨三点钟开始接触病人,五点钟病人就进行了忏悔,七点钟便死去。“您竟如此雄辩?”本堂神甫说:“您比我们厉害!”罗尔邦答道:“我没有辩论,只是使他害怕地狱。”    
         
    现在,他真正参与谋杀了吗?那天晚上八点钟时,一位军官朋友送他回到住所。如果他后来又出来,那怎能顺顺利利穿过圣彼得堡呢?保罗处于半疯狂状态,已下令自晚上九时起逮捕一切行人,只有产婆和医生除外。难道那个荒谬的传闻是真的:罗尔邦装扮成产婆混进皇宫?不过,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总之,发生暗杀的那天晚上,他不在自己家里,这事似乎已被证实了。亚历山大多半对他疑虑重重,所以在登基后的头一批举措中,就以赴远东执行任务这种含糊其辞的借口使罗尔邦侯爵远离圣彼得堡。    
    德·罗尔邦先生使我非常厌烦。我站起身,在苍白的光线中活动一下。我看见光线在我手上和衣袖上变化,说不出多么恶心。我打哈欠。我点燃桌上的灯,灯光也许能压过日光。可是不然,灯柱脚周围只有可怜的一小片光。我灭了灯,站起来。墙上有一个白色的洞,是玻璃镜,这是陷阱。我知道我会陷下去。我陷下去了。那灰东西出现在镜子里。我走近它,瞧着它,再也无法走开。    
    这是我的面影。在这种白白浪费的日子里,我常常待在这里端详它。我不明白它,不明白这张面孔。别人的面孔都有含意,而我的面孔却没有,我甚至说不出它是美是丑。我想它是丑的,因为人家这样对我说。但我并不感到惊奇。说实话,将这种类型的品质赋予面孔,我甚至很反感,难道可以说一块土或一块岩石是美还是丑吗?    
    然而,毕竟有一个东西使我看了高兴,它是在软塌塌的面颊上方,在前额上方,这便是使我头部发亮的、漂亮的红色火焰:我的头发。它可是悦目的,至少颜色鲜艳。我很高兴有一头棕红头发。它,在那里,在镜子里,引人注目,光彩照人。我算是幸运儿,如果我的头发晦暗无光、介乎褐色和黄色之间,那么我的面孔会暧昧不清,它会使我发晕。    
    我的眼光慢慢地、烦闷地,顺着额头,顺着面颊往下,它遇不到任何坚实的东西,它陷在沙里。当然,这里有鼻子、眼睛、嘴,但它们没有任何含意,甚至也没有人的表情。不过安妮和韦莉曾经说我炯炯有神,可能是我对自己的面孔太习惯了吧。我小时候,毕儒瓦婶婶对我说:“你要是老照镜子,就会看见一只猴子。”我大概看得太久了,我看到的还够不上猴子,只是像块息肉,与植物界相近,它有生命,这我不否认,但不是安妮想的那种生命。我看见轻微的颤抖,我看见黯淡的肌肉正自在地伸展和抽动。从如此近处看,眼睛十分可怕。它是呆滞的、软塌的、盲目的,周围是红圈,像鱼鳞。    
    我整个身子倚在陶制框沿上,将脸凑近镜子,直至贴着它。眼睛、鼻子和嘴都消失了,不剩下任何有人性的东西了。在努起的滚烫的嘴唇两侧是棕色的皱纹、裂缝和隆起。大角度倾斜的面颊上有一层细软光滑的白毛,鼻孔里也伸出两根毛。这是一幅凸起的地质图。但这个月球世界毕竟是我熟悉的,我不敢说认出了它的细枝末节,但它的总体使我感到似曾相识,这种感觉使我变得迟钝,我渐渐滑入梦乡。    
    我想振作精神,强烈而锐利的感觉会使我得到解脱。我将左手贴在脸上,用力扯皮肤,扮一个鬼脸。整整半边脸被扯歪了,左半侧的嘴巴扭曲了,膨胀了,露出一颗牙齿;眼眶里是白色的眼球,下面是粉红色的、充血的皮肤。这不是我想要的,这里没有任何强烈的、新鲜的东西,而是淡淡的、朦胧的、已经见过的东西!我睁着眼睛入睡了,在镜子中我的脸已经涨大、涨大,成为一个其大无比的、浅浅的光晕,滑入光线中……    
    我突然惊醒,因为我失去了平衡。我发现自己骑坐在椅子上,仍然恍恍惚惚。别人是否也这样对自己的面孔难作判断呢?我看自己的面孔时就好比在感觉自己的身体,那是一种隐约的、器质性的感觉。但是别人呢?譬如罗尔邦?他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面孔时也昏昏欲睡吗?德·冉利斯夫人冉利斯夫人(1746—1830),法国作家,曾写过八十多部作品,特别是回忆录。——原编者注曾经写道:    
         
    在他那布满皱纹和麻点、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小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狡黠神气,虽然他竭力掩饰,但仍一目了然。他着意修饰头发,每次见他,他总戴着假发。他的面颊呈蓝黑色,因为他蓄着浓须,他喜欢自己刮胡须,但又刮得不好。他常像格里姆一样往脸上涂铅白粉。德·当热维尔当热维尔,可能隐射法兰西喜剧院演员博托(1707—1783)。——原编者注先生说他那张脸又白又蓝,活像一块罗克福尔奶酪。    
         
    他大概很有趣,但是在德·夏里埃尔夫人眼中可不是这样,她大概觉得他死气沉沉。人也许根本不可能了解自己的面孔,或者是因为我孤独一人?群居的人们学会了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出现在朋友面前的模样。我没有朋友,所以我的肉体才如此赤裸?真好像,是的,真好像是没有人的自然。    
    我没有兴趣工作,什么也干不了!只有等待黑夜。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那个脏东西令我恶心

    五点半    
    情况不妙!糟糕透了!我感觉到那个脏东西,恶心!这一次它在咖啡馆里袭击了我,这是从未有过的,因为迄今为止咖啡馆是我惟一的避难所,这里有许多人,又有明亮的灯光,然而以后连这也没有了。我在房间里走投无路时,我再也无处可去。    
    我来咖啡馆寻欢做爱,可是我刚推开门,女侍者玛德莱娜就对我喊道:    
    “老板娘不在,上街买东西了。”    
    我大失所望,生殖器一阵发痒,很不舒服。与此同时我感到乳头在与衬衣摩擦。我被一种缓慢的、有色彩的涡流围住、裹住,这是由烟雾和镜子组成的雾和光的涡流,尽头处有几张长椅在发亮。我不明白为什么它在这里,为什么会这样。我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这时产生了一股旋涡,天花板上出现了一个阴影。我感到自己被朝前推了一下。我在飘浮,明亮的雾气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体内,使我晕头转向。玛德莱娜飘浮着走过来,帮我脱下大衣。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是往后梳的,她戴着耳环,我认不出她来了。我瞧着她的大脸颊,它们没完没了地往耳朵延伸。在颧骨下方的颊窝里有两个孤立的粉红色印迹,它们在这可怜的肉体上似乎感到乏味。面颊延伸,朝耳朵延伸,玛德莱娜笑着说:    
    “您要点什么,安托万先生?”    
    于是恶心攫住了我,我跌坐在长椅上,甚至不知身在何处。颜色在我周围慢慢旋转,我想呕吐。就这样,从此恶心不再离开我,它牢牢地抓住我。    
    我付了钱。玛德莱娜端走了碟子。我的玻璃杯紧压着桌面上一小摊黄色啤酒,酒里漂着一个小气泡。长椅的软垫在我坐的地方塌了下去,于是我不得不用鞋底紧紧蹬着地面,以免滑下去。天很冷。在我右边,他们正在呢绒桌布上玩牌。我进门时没有看见他们,只是感到那里有暖暖的一大团东西,一半在长椅上,一半在最里面的桌子上,还有成双成对挥动的手臂。后来玛德莱娜给他们送去纸牌、桌布和一只盛着筹码的木碗。他们是三个人还是五个人,我不知道,我不敢看他们。我身上断了一根弹簧,我能转动眼睛,但不能转动脑袋。我的头软软的,富有弹性,仿佛正好架在我脖子上。我要是转头,头就会掉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见一个短促的呼吸声,眼角偶尔瞟见一个布满白毛的发红的闪光。这是一只手。    
    老板娘上街买东西时,她的表亲便替她站柜台。他叫阿道尔夫。我坐下时开始看他,一直看着他,因为我的脑袋不能转动。他穿着衬衣,挂着淡紫色的背带,衬衣袖子一直卷到肘弯以上。蓝衬衣上的背带几乎看不见,它们隐没了,隐藏在蓝色中,但这是虚假的谦虚,事实上它们不甘于被遗忘。它们温顺而固执,令我不快,仿佛它们原来要成为紫色,但中途却停了下来,放弃了最初的抱负。我真想对它们说:“去呀,成为紫色,事情就了了。”可是不,它们悬在那里,既未完成抱负,又痴心不改。有时,四周的蓝色滑过来将它们完全盖住,有一刻我根本看不见它们。但这仅仅是一阵波浪,不久以后,有几处蓝色变淡了,于是我看见迟疑不决的淡紫色像小岛一样露了出来,小岛逐渐扩大,相互连成一片,重新组合成背带。阿道尔夫没有眼睛,他的眼皮肿胀翘起,只露出下面一小点眼白。他在微笑,似睡非睡,不时地响响鼻子,叫一叫,身子轻轻抖动,活像一只睡梦中的狗。    
    他那件蓝布衬衣在巧克力色的墙壁前显得欢快。这也产生了恶心,或者这就是恶心。恶心并不在我身上,我感到它在那里,在墙上,在背带上,在我四周。它与咖啡馆合而为一。我在恶心中。    
    在我右手,那暖暖的一团开始喧闹起来,成双的手臂在挥动。    
    “噫,这是你的王牌。”“王牌,怎么回事?”一个大黑脊梁俯在牌桌上:“嘿嘿嘿!”“怎么,王牌,他出了王牌。”“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对,我出王牌。”“那好,红心王牌。”他哼唱:“红心王牌,红心王牌。红—心—王—牌。”说白:“怎么回事,先生?怎么回事,先生?我要了!”    
    再度寂静——我的口腔后部感到空气的甜味。气味。背带。    
    表亲站起来走了几步,将手背在身后。现在他微笑,抬起头,身体往后仰,重心放在脚跟上。他就用这种姿势睡着了。他摇摇晃晃,始终带着微笑,双颊在颤动。他要跌倒了。他往后仰,往后仰,往后仰,面孔完全对着天花板,接着,快跌倒时,他灵敏地抓住柜台边沿,又恢复了平衡。如此这般往返不已。我看腻了,将女侍者唤过来:    
    “玛德莱娜,在留声机上放一支曲子吧,好不好?你知道,就是我喜欢的那支歌:Some of these days。英文:《有一天》——拉格泰姆乐曲(源于美国黑人乐队的早期爵士音乐),由黑人音乐家谢尔顿·布鲁克于一九一○年作曲并作词。曾风靡一时。”    
    “好,不过这些先生们可能不高兴,他们玩牌时不喜欢音乐。哦,我去问问。”    
    我使出很大力气才转动了脑袋。他们是四个人。女侍者俯身对一位老头说话,他脸膛红红的,鼻尖上架着黑圈单片眼镜。他把纸牌藏在胸前,从下朝上看我一眼:    
    “好吧,先生。”    
    微笑。他的牙齿烂了。那只红手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邻座——一个蓄着黑髭须的人——的手。此人鼻孔极大,占去他半张脸,似乎足以为一大家人泵送空气,但是,尽管如此,他仍然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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