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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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精选集-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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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星期日他比较清醒。当吕西安和爸爸一起在通往巴黎的公路上散步时,他脑子里的云雾便驱散了。他身穿漂亮的水手服,他们会遇到一些爸爸厂里的工人。他们向爸爸和吕西安致意。爸爸走向他们,他们便说:“弗勒里耶先生,您好!”还说:“小东家,您好。”吕西安很喜欢那些工人,因为他们是大人,可是又和其他大人不同。首先,他们叫他先生。其次,他们都戴着鸭舌帽,有着一双双剪掉指甲的粗大的手。那是一些皲裂的受苦人的手。他们是一些可尊敬的人,而且也尊重他人。不可以去拔布利戈老爹的胡子,否则爸爸要骂吕西安的。布利戈老爹为了和爸爸交谈,摘下了帽子,但是爸爸和吕西安却仍然戴着帽子。爸爸说话时,声音响亮、粗重但悦耳。他问:“喂,布利戈老爹,等着儿子回家哪!他什么时候回来休假呢?”“这个月底,弗勒里耶先生,谢谢,弗勒里耶先生。”布利戈老爹显得很高兴,他绝不会像布法迪埃先生那样贸然在吕西安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叫他一声小顽童。吕西安很讨厌布法迪埃先生,因为他太丑了。但是他见到布利戈老爹时,他便会觉得满怀柔情,很想做一个善良的人。有一次散步回来,爸爸把吕西安抱在膝盖上,对他解释什么是头头。吕西安很想知道爸爸在工厂里是怎样和工人们讲话的,于是爸爸便告诉他应该怎么办,他的嗓音也完全变了。“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一个头头?”吕西安问。“当然喽,我的小乖乖,正因如此我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那我将指挥谁呢?”“我死以后,你将成为我工厂的老板,你将要指挥我的那些工人。”“可是他们也要死的。”“那你就指挥他们的孩子。你得学会让人服从和让人爱戴。”“我怎样才能让人爱戴呢,爸爸?”爸爸想了想说:“首先你必须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吕西安深受感动。当工头莫雷尔的儿子来家里报告他父亲的两个手指被轧掉时,吕西安同他既严肃又和蔼地谈了话,两眼直盯着他的眼睛,并且直呼他莫雷尔。妈妈说她为自己有一个如此善良,如此富有同情心的儿子感到骄傲。不久以后便停战了。爸爸每天晚上都大声读报,大家都在谈论俄国人、德国政府和赔偿问题。爸爸在一张地图上把一些国家指给吕西安看。吕西安度过了一生中最令人厌烦的一年。他更喜欢打仗的时候。现在,人们都仿佛无所事事。库凡太太两眼发出的光芒已经熄灭了。一九一九年十月,弗勒里耶太太让吕西安作为走读生上了圣约瑟学校。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吕西安的变化

    热罗迈神甫的办公室里很热。吕西安站在神甫的扶手椅旁,双手放在背后,心里十分烦恼。他想:“妈妈怎么还不走啊!”可是弗勒里耶太太还不想走。她坐在一张绿色扶手椅的边上,把丰满的胸部朝向神甫。她说话很快,声音像唱歌,正如她生了气但不愿表露出来的时候那样。神甫缓缓地说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字似乎比别人说出来的长得多。仿佛这些字像大麦糖,神甫在放走它们之前要一一吮吸过。他告诉妈妈,吕西安是一个有礼貌且勤奋的好孩子,但可怕的是他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弗勒里耶太太则说她非常失望,因为她原以为换了环境能对他有好处。她问,至少在课间休息时他是否也玩。“很遗憾,夫人,”善良的神甫说,“甚至游戏似乎也不大能引起他的兴趣。有时候他也好动,甚至有点过火。但是他很快便厌倦了。我认为他缺乏恒心。”吕西安想:“他们是在谈论我呢。”他们是两个大人,他和战争、德国政府或普万卡雷普万卡雷(1860—1934),法国政治家,曾先后担任过法国总统、总理和外交部长。先生一样,成了他们的话题。他们的神情严肃,正在分析他的情况。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高兴。他的耳朵里灌满了他母亲唱歌般的话语以及神甫那些被吮吸过、黏糊糊的话语。他真想哭。幸好铃响了,他获得了自由。但是在地理课上他非常烦躁,于是他请求雅坎神甫准许他上厕所,因为他需要活动活动。    
    首先,清新、孤独和厕所的好味道使他得以平静。为了问心无愧,他蹲了下来,但是他并没有便意。他抬起头,开始看那些涂满门板的题词。有人用蓝色的粉笔写了“巴拉托是一只臭虫”。吕西安笑了。他想,确实如此,巴拉托是一只臭虫,他的个子很小。大家说他可能会长高一点,但可能性极小,因为他爸爸的个子很矮,几乎是一个侏儒。吕西安心里想,不知巴拉托是否看到了这句题词。他觉得他没有看到,否则这句话早就被擦掉了。巴拉托一定会吮湿了手指,把这几个字一一擦掉的。吕西安高兴地想到,巴拉托四点钟将会来上厕所。当他脱下条绒小短裤,便会看见“巴拉托是一只臭虫”这句话。也许他从未想到过自己那么矮小。吕西安打定主意,决定从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起就叫他臭虫。他站起来,看见右面墙上另外一句用同一种蓝色粉笔题写的话:“吕西安·弗勒里耶是一根大芦笋”。他仔细地把这几个字一一擦掉后回到了课堂。“确实如此,”他一边看周围的同学一边想,“他们都比我矮。”于是他觉得很不自在。“大芦笋”。他坐在自己那张用安的列斯群岛的木材做的小书桌前。日耳曼娜在厨房里干活,妈妈还没有回家。他在一张大白纸上写下“大芦笋”,为了好好地认认这个词。但是这个词太熟了,以至于他反倒觉得没有把握了。他喊着:“日耳曼娜,我的好日耳曼娜!”“您还要什么?”日耳曼娜问。“日耳曼娜,我想要你在这张纸上写‘吕西安·弗勒里耶是一根大芦笋’。”“您疯啦,吕西安少爷?”他双臂抱住日耳曼娜的脖子恳求地说:“日耳曼娜,我的小日耳曼娜,求求你了。”日耳曼娜笑了,在围裙上擦了擦她那油腻的手指。她写的时候,吕西安没有看她。但是,他随后便把这张纸拿回房间,久久地推敲。日耳曼娜的字体细长,吕西安觉得听到了一种干巴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大芦笋”。他想“我个子很高”。他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巴拉托太矮,自己又太高,真是半斤八两。人家一定在背后讥笑我呢。仿佛这是命里注定的。直到目前为止,他总是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的同学,他觉得这很自然。但是现在,似乎突然间他被判定今后一辈子都要成为大个子了。晚上他问父亲,假如他竭尽全力能否使自己变矮。弗勒里耶先生说这不行。所有弗勒里耶家族的人都是又高又壮的,吕西安还会再长呢。吕西安非常失望。当母亲替他塞好被子,他又从床上起来去照镜子。“我真高。”他想。但是照了也是徒劳,因为镜子里看不出来。他的个子不高也不矮。他略微拉起睡衣,看见了自己的双腿。于是他便想像出科斯蒂尔对埃布拉尔说:“喂,瞧那芦笋的两条长腿!”接着便会有人说:“芦笋在起鸡皮疙瘩!”吕西安把睡衣拉得很高,他们都看见了他的肚脐和全部秘密。于是他急忙跑回床上,钻进被窝里。他把手伸到睡衣底下时,他想科斯蒂尔一定看见了,还说“快来瞧瞧大芦笋在干什么呢!”他在床上焦躁不安地翻来覆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大芦笋!大芦笋!”直到后来,他手指底下产生了一种又痒又酸的感觉。    
    以后几天,他很想请求神甫准许他坐到教室的最后一排。那是因为布瓦赛、温凯尔曼和科斯蒂尔他们几个坐在他后面,可以看见他的后颈。吕西安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后颈,但是他看不见它,并且常常把它忘了。但是当吕西安努力回答好神甫的提问,背诵唐·狄埃格唐·狄埃格,高乃依的悲剧《照德》中的人物,主人公罗德里格的父亲。他因被罗德里格的情人的父亲打了一记耳光,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的大段独白时,别的同学在他的后面看着他的后颈。他们会一边讥笑一边想:“他的脖子多细,简直像鸡脖子!”吕西安竭力提高声调,表现出唐·狄埃格受到羞辱时的心情。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嗓子。但是后颈始终在那里,静静的,毫无表情,如同一个正在休息的人。而巴赛却能看见它。他不敢换位置,因为最后一排是留给笨学生的。但是他总感到后颈和肩胛有点发痒,他只得不断地搔痒。吕西安想出了一种新的游戏:早上他独自一人像大人一样在卫生间洗盆浴时,他想像总有人在锁眼里看他,有时是科斯蒂尔,有时是布利戈老爹,有时是日耳曼娜。于是他朝着各个方向转动,以便让他们能看见他的各个侧面。有时他把屁股对着房门,四肢着地,让屁股撅起来,样子非常可笑,布法迪埃先生便蹑手蹑脚走过来给他冲洗。一天他在厕所里,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原来是日耳曼娜在给走廊里的餐具橱打蜡。他屏住呼吸,轻轻把门打开走了出去,短裤拖在脚腕上,衬衫绑在腰上。他不得不小步地跳跃向前,以免失去平衡。日耳曼娜向他射来了冷峻的目光。“您在作套口袋跑步吗?”她问道。他愤怒地拉上裤子,奔回自己床上。弗勒里耶太太很伤心,她常常对丈夫说:“他小时候那么伶俐,瞧他现在这副傻样,多可惜呀!”弗勒里耶先生漫不经心地看了吕西安一眼,说道:“这是年龄关系!”吕西安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躯体才好。无论他做什么,他总觉得这具身子不经他同意就无处不在。吕西安很喜欢想像自己是个隐身人。而且为了报复,他还养成了从锁眼里窥视的习惯,以便看看别人在本人毫不察觉的情况下是如何行动的。他在母亲洗澡时看见过她。她坐在浴盆上,样子似睡非睡,她肯定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甚至她的面孔,因为她认为没有人能看见她。海绵在这具松弛的肉体上自行来回搓动。她的动作很懈怠,仿佛即将停顿下来。妈妈把肥皂擦在一块毛巾上,随后她的手便消失在两腿之间。她的面容很安详,几乎有点忧伤。她肯定在想别的事情,如吕西安的教育问题或普万卡雷先生。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就是这一大堆粉红色的肉体,这具压在坐浴浴盆珐琅上的庞大身躯。另外一次,吕西安脱掉鞋,一直爬到阁楼上。她看见了日耳曼娜。她身穿一件绿色的长睡袍,一直拖到脚上。她正在一面小小的圆镜前梳头,并且无精打采地对自己发笑。吕西安乐坏了,他放声大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下了楼。此后,他经常对着客厅里的穿衣镜发笑,甚至做鬼脸。过了一阵,他便产生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睡美男—吕西安

    吕西安终于进入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但是除了库凡太太谁也没有发现他的这种变化。库凡太太管他叫睡美男。有一大团他既不能吞又不能吐的空气使他总是半张着嘴:这是他的哈欠。他独自一人时,这团空气不断膨胀,轻轻地抚弄他的上颚和舌头。他把嘴张得大大的,眼泪便在两颊上往下滚。这是非常愉快的时刻。在厕所里已经不如以前那么好玩了。但是现在他很喜欢打喷嚏,它能使他惊醒,片刻之内他兴奋地环视四周,然后便又昏昏入睡了。他学会了辨认各种各样的睡眠。冬天,他坐在壁炉前,把脑袋伸向炉火。到它变得通红,烤得焦黄时,脑子忽然间就变得空空荡荡,他管这个叫做“脑袋睡觉”。每星期日早上恰恰相反,他用双脚睡觉。他进入浴缸,慢慢地弯下身子,睡意便汩汩作响地从两腿经两腋一直往上传导。昏昏欲睡的雪白躯体在水中胀大起来,像一只水煮母鸡,上面端立着一颗金色的小脑袋。脑袋里装满了诸如圣殿、神庙、地震、破坏圣像者等深奥的词语。在课堂上,睡眠是一片白,时而有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如:“你要他做点什么来对付三个人?”第一名吕西安·弗勒里耶。“什么是第三等级:什么都不是。”第一名吕西安·弗勒里耶,第二名温凯尔曼。佩尔罗获代数第一名。他只有一个睾丸,另一个还没有下垂。他让人花两个苏看一眼,十个苏摸一下。吕西安给了他十个苏,犹豫不决地伸出了手,没有摸便走开了。但是后来他懊悔极了,这一来往往能使他清醒一个多小时。他的地质学成绩不如历史,第一名温凯尔曼,第二名弗勒里耶。每星期日,他和温凯尔曼以及科斯蒂尔一起骑车外出漫游。自行车队穿越被炎热烤红了的乡村,在柔软的尘土上滑行。吕西安的双腿肌肉发达、轻快有力,但是一路上沉闷的昏睡气息渐渐渗入他的头脑。他躬身趴在车把上,两眼发红,已经有点张不开了。他曾三次获得优秀奖,因此得到了《法比奥拉或地下墓穴教堂》、《基督教精髓》以及《红衣主教拉维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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