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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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如霜-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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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妃倒是家常的语气,十分客气的道:“请七爷坐。”又道:“七爷来的正好,这刺客身份可疑,本宫正要派人去请旨追查。”豫亲王十分从容的道:“皇上放心不下宫眷的船队,所以一到行宫,故命定滦过来看看,没想到真出了事。”说是放心不下宫眷的船队,只怕放心不下只是一个人罢了。华妃心中一酸,语气还是极力的平静:“七爷是奉旨来的,那更好了。我虽然暂理后宫,但此事牵涉到旁人,是非曲直,到了七爷手里,一定可以查个水落石出。”当下命廖存忠将刺客身上搜出鸳鸯佩及捡儿口供之事,皆向豫亲王禀明。廖存忠口齿伶俐,说得活灵活现,豫亲王很仔细的听了一遍,直到最后廖存忠都说完了,方问了一句:“最先发现刺客的是谁?”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才有名内官回奏道:“是慕姑娘先叫起来,说有刺客……”如霜嗓音独特,适才静夜中大声呼叫,听到人并不少。华妃心里一沉,豫亲王道:“既然如此,玉佩之事定然另有隐情。事涉宫闱,本王明日请旨圣裁。”说完起身请退,一礼未毕,方抬起头来,忽见帘后伸出一只纤美白晰的素手,犹未反应过来,已见那手拨开帘栊,重帘后有人翩然而出。向他敛衽为礼,一双千尺寒潭似的眸子,既澄且净,如两丸黑水银,灯光下流转不定:“王爷,请王爷即刻带如霜去见驾。”豫亲王万没想到她会从帘后走出来,更兼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只觉得心下一震,踌躇难答。如霜道:“王爷睿智,自然已经明白今夜之事,乃是旁人设计如霜的圈套。人心险恶莫测,如霜爱惜性命,自觉朝不保夕,断不能再留在此地任人宰割。请王爷将如霜与宫女捡儿一同解往御前,恭请圣断。”华妃亦被她的举止骇了一大跳,待听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急怒交加霍然起立,隔帘怒斥:“慕如霜,你此等言语乃是何意?”如霜不言不语,只是凝视着豫亲王。豫亲王从未被一名女子这样逼视,不便与她目光相接,只得转开脸去。便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下的捡儿忽然叫道:“华妃娘娘,我替你诬陷慕姑娘,没想到你却言而无信,意欲杀人灭口,横竖是个死,我化为厉鬼也不放过你。”说完破窗撞出,“扑通”一声投入江中。华妃惊恐万分,几乎要昏阙过去,帘后数名宫女连声急呼:“娘娘,娘娘……”华妃颤声道:“快!快抓住这贱人。”她心中清楚,若是捡儿一死,自己百口莫辩,隔帘望去,但见如霜淡然伫立,豫亲王已经急步至舱外舷板之上,早有御营的官兵下水去捞救。华妃亦顾不得礼法,掀帘疾步而出,江面上御营小艇来去,举着灯笼火炬捞人,江流湍急,那捡儿一入水中,却再也不曾浮起。渐渐过得小半个时辰,华妃全身发冷,扶着宫女立在那里,不言不语。如霜款步上前,望着黑沉沉的江面,漫然道:“看来又死了一个。”华妃回首望去,只见灯下她面色似玉,眉目如画,姿容清丽难言。华妃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声音里透着恨意:“你这招好毒。你会有报应的——你终有一日会遭报应的。”如霜的声音极轻,几乎除了她自己,再无第二个人能听见:“会遭报应的人不是我,该遭报应的人,一个也逃不过去。”言毕嫣然一笑,她自入宫来从未笑过,此时展颜一笑,如荷之初放,亭亭净恬。刹那已横过纨扇,遮去大半面容,华妃几乎以为是自己恍惚看错,她已经转身缓步退开去。豫亲王见捞救无望——纵捞上来定也是尸首了。于是折返舱中。如霜敛衽为礼:“请王爷为如霜作主。”华妃面色灰败,几欲落下泪来,道:“七爷,如今我百口莫辩,唯请皇上圣裁。”豫亲王略一沉吟,道:“臣弟遵命。”他既用此称谓,便是以皇弟身份处理家务事,虽在礼制上仍欠妥当,亦算勉强从权。夜已三更,如霜出得舷舱来,只觉得江风清寒,吹得她身上那件平金绣百蝶斗篷扑扑乱飞,如霜不觉攥紧了颈中系的闪金长绦。内官手中一盏琉璃明灯,替她照着脚下的跳板,如霜抬起头来,见堤岸上御营簇拥着一辆青篷马车——虽是宫人日常乘的车子,火把簇拥下看得分明,豫亲王早已经上马,等侯在车侧。江滩上碎石磷磷,走得自然极慢,好容易到了车前,内官俯下身去,她却并没有循例踩着内官的背上车,反倒轻声道:“搀我一把就成了。”侍候车驾的内官诚惶诚恐,伏在那里说:“奴婢不敢,奴婢应该侍候姑娘上车。”如霜淡淡的道:“你是侍候人的奴婢,我也是侍候人的奴婢,有什么敢不敢的。”那内官方应了个“是”,起身来在她肘上用力托了一把,她体态轻盈,已经踏上车去,宫女高高掀起车帷,让她在车中坐好,方放下了帷帘。车前本悬了一对明角风灯,碎石路上车声辘辘,隔着薄锦车帷望去,那两盏灯亦摇摇晃晃,仿佛一双发着光的风铃,几乎可以听见清脆的铃声摇曳——如霜定了定神,才知道并非幻觉。紫金鸾铃的声音脆而清亮,就在马车左近,声声入耳。没想到竟是他来,原是她自己料得错了,御马方许用紫金鸾铃,她却忘了豫亲王早蒙恩旨,赐用紫缰紫金鸾铃。御营铁骑高大的身影倒映在两侧窗帷上,星星点点的火把向前延伸开去,像两条巨大的火龙,将她的车子夹在中间。透过象眼窗上细密的方孔,可以望见前方不远处控马握缰的豫亲王。他身边亲随簇拥,无数的炬火照见他的身影面容,他的侧影从容安详,像这夜色一样,有着一种宽广到不可思议的突兀柔和,连于马背之上握缰的姿势,都与她记忆深处某个秘密的影象有着惊骇的类似。这样静的夜,只听到火炬上火焰燃烧“呼呼”声,马蹄踏过碎石“的的”声,还有鸾铃清脆的“叮当”声……这些声音里夹着砰咚砰咚的异响,原来是她自己的心跳。她将头靠在窗帷上,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种刻意,每次辗过高低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隔着那么远,就像千寻的绝壁,明知永远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蔼苍茫,那是她自己虚幻梦想的海市蜃楼,所以,此生永不可及。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样难过。陪车的宫女问:“姑娘困了么,还是躺下来歇歇吧。”她不能答话,心跳紊乱,每一次都重重撞在胸口,直撞得发痛,痛得连呼吸都没有办法继续。豆大的冷汗从额际渗出,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的声音。陪车的宫女终于发觉了她的异常,急急的问:“姑娘,你怎么了?”她想摸索荷包中的药,却连移动手臂的气力都几乎没有,宫女惶然不知所措,一把掀开车帷,急声道:“快停车!王爷,慕姑娘不好了。”耳中的一切声音杂而乱,远而轻,就像在梦中一样。有明亮的光照进车里来,有人在嗡嗡的说着话,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依稀熟悉的眼眸,心忽然往下一落,拼尽全力才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荷包……药……”蚕豆大的绿色药丸,散发着熟悉的淡淡寒香,塞入口中去,有水旋即灌入,她吃力的咽下去。水甘甜清凉,仿佛一线冷泉,潺潺的自喉间流入体内。她渐渐的缓过气来,心口的绞痛亦渐渐隐去,这才发觉自己大半个身子斜靠在宫女的肩上,一名千夫长手中捧着一只缂金皮水袋,目不转瞬的望着她,连豫亲王都勒马立在辕前,见她苏醒,只问:“还可以乘车吗?”她轻轻的点了点头,他便不再多说,兜转马首命令众人:“继续赶路。”宫女放下车帷,那高大的身影随着火光一同被隔在了帷外,不能再被瞧见。铁骑铮铮的蹄声重又响起,她精疲力竭,在丸药的效力下昏昏沉沉的睡去。跟随在豫亲王马后的一名千夫长迟晋然,乃是曾随豫亲王出征舍鹘的亲信侍卫,年纪虽不过二十岁,因军功卓著已经升到了千夫长。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脾性亦稚气犹存,策马追上了豫亲王,躬身舒臂仍将水袋系回豫亲王的鞍后,一笑露出口雪白的牙,说:“病怏怏一个人,真不晓得皇上喜欢她什么?三更半夜的,咱们这趟差事可真窝囊。”豫亲王回首望了他一眼,意在警告。迟晋然被他眼风这么一扫,挠了挠头,说道:“王爷,我晓得错了,关云长千里送皇嫂,王爷您和关帝爷一样,此举忠心赤胆,可昭日月。”豫亲王回手一鞭抽在他马上:“什么风牛马不相及的胡说,还不滚到前头去探路。”迟晋然吐了吐舌头,拍马直奔向前。十二、今年花胜去年红如果就此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自每一个午夜噩梦中醒来,满头狰狞的冷汗,慕允总要如斯想。他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相反,他是慕家的子弟,年纪虽小,亦是八岁从军,跟着父兄在军营里长大。沙场上杀敌,总是坐在铁骑之上兄长胸前,看兄长所执长枪,烈阳下红缨如血,雪亮的枪尖挑断敌人的咽喉。血溅在身上脸上,犹带着温热腥甜的气息。路上那些逃亡的日日夜夜,如同附骨之蛆,阴寒湿冷,终其一生纠缠于他。护卫他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们的血却是冷的,溅在脸上带着侵骨的寒意,他那时总在想,自己的血一定也是凉的,当利刃终于穿透胸口的那一刹那,缓缓流淌出的血定会冰冷的无声侵润自己的衣衫。那时,自己终于可以抬起头来,仰望蔚蓝而无边无际的天空,痛快的吁出一口长气。但他终于活了下来,在二十余人鲜血的浇灌中活了下来。他执着信符进入屺尔戊境内,立时被送往游都金帐面见国主。此后,他没有了家,更没有了国。幼时父亲教自己识字,最先认得的一个词是“精忠报国”,那四个字是镌在家中知恩堂前的一块碑上,笔划苍劲的斗大字迹,乃是先祖遗泽,由稚稚童音声声念出,得到父亲抚须微笑。谁会想到有这一日,执信如山的父亲、饶勇善战的兄长们,连同温婉慈和的母亲,都成了午夜梦回里惊悸的记忆。而他,只怕在天朝眼中,已经成了一名叛入敌境的乱徒。是再也回不去了。夜深人静自梦中挣扎醒来,胸口沉闷如压着一块大石,才能够明白这个事实。霍然起身,掀帐而出。无边无际的旷野上,他仰起面孔,满天灿烂的星子披头盖脸笼罩一切,一任夜风从耳畔流过。屺尔戊人逐水草而居,金帐所在之地即为游都,沿着金帐外的棘城,屺尔戊的贵族们白色的帐篷一顶顶驻扎,如金格江湍急涡流泛起的白沫,一圈圈散开去,涂金粉彩绘牛皮的金帐帐顶在星光下泛起一点明亮的光,夜静的可以听见知琴鸟的叫声。知琴鸟总是在半夜里唱歌,待到天明,它们就不见了踪影。五月正是草原上的春天,花草过膝,在黑夜里也能嗅见它们清甜的气息。他沿着山坡缓和的山势往下走去,一直走到河谷。湍急的金格江在星辉迷离下像条硕大的银色链子,沿着狭而长的河谷扭曲蜿蜒,在乱石嶙嶙上溅起无数银的碎屑。他爬上了江畔那块巨大的岩石,满天灿烂的星斗离得更近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搂下几颗来。四周都只有浩然的风声,江流在脚下如千万怒马奔腾,风带着细微的水雾吹在他脸上。他举手,慢慢握成拳,肘向内勾,划过一条弧线。凌利的风声忽起,身形如行云流水,利落干脆,朦胧的星辉勾勒出他的身影,就像最迅疾的飞鸟,瞬间展翼亮出最优美的羽翎。拳势带起的风声,湮没在金格江哗晔的滔声里。一套慕氏家传的拳法练完,身上些微的汗意润透了衣衫,他跃下巨石,走到江边,捧几把冰冷的江水洗过了脸。仰面往草丛中一倒,将双手枕在颈后,草中有无数小虫唧唧,和着远处知琴鸟的啼声,他慢慢闭上眼睛。有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分明有人蹑手蹑足向他走近,他睡在那里,呼吸均停,那人走到他身边就弯下了腰,缓缓伸出手,温暖的手指落在他的眼皮上,旋即有清脆的笑声在耳畔响起,如同知琴鸟啼一样婉转动听。他睁开眼睛,看见双极亮的眸子,几乎比头顶所有的星光都要耀眼,她穿着一件宝蓝袍子,乌黑的发辫全垂在肩上,星辉下像一朵幽蓝的汗诺日花,带着顽皮的笑意望着他,歪头说:“你不怕么?”慕允坐起来,问:“你怎么又来了?”停了停说:“丹哥还是快回去吧,别让努努着急。”努努是忽兰丹哥的小奴隶,忽兰两颗细小的牙齿咬住了唇,一笑之间明眸如宝石流光,说:“我可说过,你要是再叫我丹哥,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桩事情。”丹哥是屺尔戊人对国主女儿的一种敬称,好比天朝上国敬称“公主”,这忽兰丹哥乃是国主最小的女儿,今年才不过十四岁,甚得父兄宠爱,素来十分矜贵,慕允却对她不冷不热,听她这样说,只转开脸去置若罔闻。忽兰就在他身畔抱膝坐下,说:“昨天晚上你替我逮住的知琴鸟,今天早上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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