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渡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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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渡娜-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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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仁,我7岁那在曾把一些钱币埋在后院里,我渴望它长出一棵摇钱树来,我每天去巴望。有一天,它真的发芽了,我忽然惊恐起来,我拔起那棵树,发现那只是一株龙眼树,而掘开土,我很高兴地知道我的钱还在那里,那时候,我便又失望又高兴,大仁,我终于没有得到摇钱树,但我高兴,高兴这个世界有秩序,有法规。大仁,我们老是喜欢魔术,喜欢破坏秩序的东西。但事实上,我们更渴望一些万年不变的平易的生活原则。 
    
    “可惜,大仁,我们竟不知道。 
    “对潘渡娜,我也是如此,当我为她的成长而快乐发狂的时候,大仁,我就同时惊慌。同时悲哀。 
    “不久,她已成为一个女婴,我多么盼望她畸形,多么盼望她死去。但是,没有,她健康而美丽。大仁,没有人知道,当她越来越成熟的时候,我痛苦到怎样的地步。 
    “当你们结婚时,大仁,我又怀着一些希望,我多么愿意她是一个不能有性生活的女人。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回去,但在我里面的另一个我却要我留下,要我知道她在这方面是否等于一个女人。当你们在悄无声息地睡去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安全了,潘渡娜可以放在世人中而不被认出。大仁,那夜,我驱车走过20世纪的新雪地,径自向精神病院,我为我自己挂了号,我写了自己的病名,我躺上自己的病床。 
    
    “之后,我被他们搬到乡下,他们仔细地照顾我,以便有一天再起来领导他们们造‘人造人’。大仁,那时候幸亏我没有痊愈,如痊愈了,我们就要立刻动手生产潘渡娜第二号,那么当我看到她成长时,我将再神经错乱一次。 
    “而那时候,他们告诉我潘渡娜怀了孕,我就忽然更嚣张了,但,大仁,当上帝是极苦的,我是说,不是上帝而当上帝是极苦的。你摔破皮的时候向谁。‘天哪’,你忧伤的时候向谁说‘主啊’,你快乐的时候向谁唱‘哈利路亚’? 
    “多年来对于上帝我一直有‘彼可取而代之’的轻心,但,大仁,取代是容易的,取代以后又怎么呢? 
    “后来,潘渡娜就死了。大仁,可笑他们还不敢告诉我,这是我唯一得救的机会。我唯一可以重拾人的生活的路,但他们竟瞒着我。 
    “但我终于看出来了,我看出有些不对的地方,我自己到实验室去,我看到浸在大玻璃缸中的潘渡娜,大仁,人是出于土而归于土的,但潘渡娜呢,她出于试管而归于试管。 
    “我一生的成果在此,她,潘渡娜,我曾希望她是一宗礼物,我曾希望我是一个渡者,但她什么都不是,隔着药水,我们彼此相视,她已经不复昔日的容颜了,她的身体被液体的折光律弄得变了形一—但不知她是否也在看我,她有没有发现我也在变形。 
    “大仁,那天我出奇的冷静,我默默地在那里站了一个上午,然后我擦我的眼泪,然后我走出来。“大仁,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死,他们说她没有死因。他们说她忽然之间一切都停止了,停止思想,停止循环,停止呼吸……他们又说她临死时讲过一句话,她说:‘究竟我少了什么?’“他们因此便仔细地解剖她,他们把她每一部分都作了详尽的研讨,但终于他们作了结论:她完全等于人,她直到死时,身体每一部分都健康正常,她虽然并没有怀过孩子,但如果假以时日,应该没有什么困难。——其实不怀孩子也没有什么,人类的女子不也常常不孕吗? 
    
     
               ※        ※         ※ 
     
    “那么,她为什么死了呢?大仁,她为什么在健康情况最好的时候,无疾而终呢?幸亏她在法律上还没有取得人的地位,否则我们如何签发她的死亡证书呢? 
    “大仁,你这和她生活过的,她究竟少了什么,比之你我,我少了什么? 
    “我一清醒便立刻召集了一个全体的检讨会,所有的部门都没有错误,九千多科学家中的佼佼者密切地合作,造出了份量上那么正确的潘渡娜。但,潘渡娜死了,这个使我们奉上我们一生心血时间的女人,大仁,她死了,我们好像一群办家家酒的小孩子,在我们自己的游戏里拜堂、煮饭、请客、哄娃娃睡觉,严然是一群大人,但母亲一嚷,我们便清醒过来,回家洗手、吃饭,又恢复为一个小孩子。 
    
    “那天,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我们失败在何处。最后我们承认,也许她自己说得很对——她厌倦了,其实我们也厌倦,但我们的担子很神圣,我是说,在冥冥之中,我们对生命,对神奇之物的敬畏,使我们不敢断然拒绝活下去的义务。 
    “潘渡娜属于她自己,她有权利遗弃自己,而我们,我们似乎属于一种更高的辖制,我们被雨水和阳光呵护,我们被青山和绿水怡悦,我们无权遗弃自己。 
    “大仁,有一天我将死,你们会给我怎样的墓志铭呢?其实,墓志铭都差不多,因为人的故事都差不多,我只渴望一句话——这里躺着一个人——我庆幸,我这一生最大的快乐和荣幸就是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人。” 
    冬天的炉火把屋子涂成温暖的橘红色,松脂的香息扑入衣襟。而窗外,雪片落着,那样轻柔地,像是存心要覆盖某些伤痛的回忆。 
    “你们到底有没有找出来,她所少的东西?” 
    “没有,我们只能说没有。” 
    “我们可不可以猜测——也许你不承认——那是灵魂。” 
    “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庆祝你的失败。”我站起来拿酒,“也庆祝我的鳏居。” 
    “真的,我们好运气。” 
    陈年的威士忌,20世纪的。我们高兴地举杯。 
    “喂!”我说,“你已经洗手不干了吗?” 
    “不干了,退休金够我吃好几辈子的。” 
    “他们由谁领导呢?” 
    “不知道,随他们去吧!” 
    “你不再关心人类了?你的同情呢?你不是说人类太软弱吗,你不是说旧有的制造办法太落伍了吗?你……” 
    “大仁,”他转过身喝住我,“你忘了,那是我什么时候说的话了。”停一下他说:“让一切照本来的样子下去,让男人和女人受苦,让受精的卵子在子宫里生长,让小小的婴儿把母亲的青春吮尽,让青年人老,让老年人死。大仁,这一切并不可怕,它们美丽,神圣而庄严,大仁,真的,它们美丽、神圣而又庄严。” 
    他说着便激动地哭了,我也哭了起来。 
    风从积雪的林间穿过,像一个极巨大的人的极轻柔的低语,火光跳跃,松香不断,白色的热气袅升自粗陶的茶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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