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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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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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了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取过一柄羽扇,给兰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冲他摇摇头,吩咐他问孙五要那只小箱子来。
  箱子取来,邯翊放在膝头,沉吟着,却没有立刻打开。
  帐簿里所记的,都是地租。
  “一亩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计算着,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仓平虽富,但一亩地所出也只在两、三石之间,百亩地租不过五、六石。一亩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户,又怎么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谕令放归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应该把这箱子送回帝都,交给你老子。”仿佛睡着的兰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语。
  兰王睁开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又说:“到了仓平,凭着这几个帐簿,就能办掉几个人。你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
  邯翊挑起车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连绵不绝的良田,答非所问地说:“‘仓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占一,岁赋却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于仓平、淮丰二郡。仓平、淮丰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几个大世家的手里。
  “所以,难怪他们横,难怪他们不把帝都放在眼里。”那是临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东安堂,议政之后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话。
  记得那时养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带着一丝倦色,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从小就性情急躁,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过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知道么?”
  邯翊起初不响,然后答一声:“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邯翊便说:“儿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顾忌他们?”
  “不能不顾忌。”白帝语气很淡地,“你听政这么多年了,为政不得罪巨室,这点道理,难道你都不明白?”
  邯翊默然片刻,改口说:“依儿臣看,狠下手拿掉几家,别的人也自会收敛。”
  “办了一家,其它几家也给掀出来,办是不办?倘若办的话,且不提还会牵连到别的州府,单是伤了鹿州的元气,那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就算元气大伤,过得三年五载,也就恢复过来了。倘若讳疾忌医,那才……”
  “说得轻巧。”白帝哂笑,“你不是不知道户部的出入帐目,就算如你所说,三年五载能恢复元气,那这三年五载的洞,又拿什么来填?”
  邯翊无言以对。
  然而,也说不上是不甘心,还是别的甚么,陡然的一阵冲动,脱口说道:“秋陵里省一点,那就什么都有了。”
  话一出口,自己也愕然。
  余音好像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听起来却像是遥远的另一个人在说话。眼看着白帝的神情大变,狠狠地抄起桌上的茶盏,那瞬间,邯翊几乎确信它会直冲着自己砸过来。
  然而,白帝的手势在半空僵凝了片刻,却只是慢慢地端到唇边呷了一口,又放下了。
  “你大了,会说话了。”
  白帝声音空洞,不辨端倪。
  邯翊低声说:“儿子惹父王生气了。”
  “也没有甚么。”白帝的语气依旧平板得一丝波纹也没有,“至少,你是说了一句真心话。”
  邯翊垂首不语。
  “我累了。”白帝又说,“该交待你的话也都说了,记着遇事多想想,多跟你小叔公商量,别看他平日三五不着的样子,大事上他行得很稳。还有——”
  白帝停顿了一会,“到了下面,记着自己的身份,不该你过问的事情,不要过问。”
  邯翊微微一震,抬起头时,见白帝已经阖起了眼睛。夕阳正移过窗畔,明暗之间,白帝眼角的皱纹有如刀刻。
  此际回想起来,白帝的模样很憔悴。
  邯翊的心里,梗塞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记得自己年幼时,见得的白帝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什么事他办不到似的。那时他仰望父王,就如同仰望天上的星星。
  如今,是父王变了,还是他变了呢?
  兰王的声音,将他从愈飘愈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劝你还是别打那个主意了,你老子不让你办成,你是准定办不成。要依我说,方才就直接打道回帝都是最省事。”
  邯翊木然半晌,说:“小叔公的意思,我不明白。”
  兰王倏地转过脸,盯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你还真是跟你老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连装傻都一个做派。这两年你老子手把手地教你,你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明白?”
  兰王向来是想训什么人就训什么人,且训起人来,话既难听,理上却占得极稳,叫人无话可说,连白帝都轻易不敢招惹他。邯翊一听他的话风不对,顿时头皮发麻,连声告饶:“是是,是我说错了。我是说,事在人为——”
  “你要跟你老子抬杠我管不着,”兰王打断他的话,“可是你别把我夹在中间。你老子叫我跟着你出来,是为甚么,我不说你自己也清楚。你要惹事,你自管去惹,别让我担上个不知道轻重。”
  邯翊微微别开了脸,依旧是不情愿的模样。
  兰王不耐烦了,“干脆说一句吧,你倒是听不听我的?”
  他比邯翊长两辈,真的抬出身份来,不听也不行。邯翊无可奈何,“我听,我听还不成?一到仓平城,我就让孙五送回去。”
  “不行,”兰王说得斩钉截铁,“要送现在就送。”
  听得这话,邯翊先想笑,然而仔细想一想,心中不由一凛。
  “方才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兰王的声音里透着难得一闻的阴沉,“等到了仓平城中,再想要作甚么,只怕都未必能平安办到。”
  邯翊思忖良久,将信将疑,“他们真敢?”
  兰王笑笑,“邯翊,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别说现在你比不上你老子,就是当初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还是比你高出一截。”
  邯翊脸色变了变,隐忍着没有说话。
  “不过这也难怪你。你现在是万事都有你老子在背后撑腰,要让你尝尝自己一个人在刀刃上走,走错一步就不能翻身的滋味,你大概就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邯翊勉强笑说:“小叔公尝过这滋味?”
  兰王看他一眼,神情淡淡地反问:“你以为我没尝过?”
  邯翊一怔,细细品味这句话,似乎明白,似乎不明白。
  末了,惟有苦笑。
  “六福。”他吩咐:“叫他们停车,给我预备文房。还有,叫孙五进来,我有事情交待。”
  黄昏时分,到了仓平城。
  督抚嵇远清以降,鹿州大小官员在城门外迎候。
  兰王依然捋着袖子,光着两条臂膀,晃晃悠悠地下了车。多数官员都没见过他,先是吃惊,跟着就忍不住想笑。兰王见了,也不以为意。
  嵇远清和他相熟,便不动声色。略略客套几句,引他们去行馆安置。
  行馆借用当地富户的一处豪宅,院落重重,老树参天,十分幽静。正堂是一座五楹精舍,兰王住东厢,邯翊在西厢。
  已到晚膳时候,嵇远清知道兰王率性惯了,不喜欢与官员应酬,所以洗尘宴外,单设了一桌精致酒菜,让兰王自在行馆中享用。
  邯翊听得这番安排,暗自苦笑。心知兰王肯定称心,自己却必得赴宴,只是这种筵席吃起来最无趣。
  果然,官面套话听了大半个时辰,才得脱身。回到行馆,兰王舒舒服服地坐在院子里,喝着香茶乘凉,看得邯翊羡慕不已。
  进到屋里略为擦洗,换了身家常纱衣,来在院子里。
  兰王自己穿件葛布短褂,直如车夫走卒一般,看见邯翊就笑他:“又不出门,穿那么严实作甚么?”
  邯翊一笑,“我不怕热。”
  兰王哼了一声,说:“跟你老子一样,穷讲究!”
  自从八年前白帝逼宫,自封摄政,将天帝明养实囚在寿康宫,兰王在言语间就总是不肯放过他。无论当面背后,时不时刺他一下。奇怪的是,白帝对这位只大他两岁的小叔叔,格外优容,往往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作罢。
  邯翊自然更不便说什么。
  兰王却又笑道:“这‘香雾’可真不赖。”说着,抬一抬手里的茶盏,“喝了这个,才知道每年进贡的那些,都是蒙混差使。六福,给你家公子沏一杯来。”
  结果,茶端到手上,一口未喝,门上侍从来报:“嵇远清嵇大人来了。”
  “他?”邯翊诧异,“刚见过,怎么又来了?”
  兰王问:“就他一个人?”
  “不是,还有嵇大人的公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可是没有不见的道理。
  于是延入正堂,邯翊重新更衣来见。兰王是惫赖名声在外的,仍是原来的穿戴,大模大样在堂上坐,也无人在意。
  嵇远清进来,果然身后跟一个青衫少年。
  见面先与兰王寒暄:“刚好前几天捉到了一对碧睛云鸦,听说王爷也来,就一块带来了,方才人多不方便,待会差人送来。”
  “嗬?不容易!这鸟儿不好逮,你怎么弄来的?”
  “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兰王来了兴致,细细追问,嵇远清一一解说。一说大半天,邯翊听得好不耐烦,留意起嵇远清带来的那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世家子弟相,苍白瘦弱,神态倒还从容。
  见邯翊凝神看他,便一揖到地,口称:“臣嵇俊明见过大公子。”
  嵇远清被提醒了,招手叫过儿子,一面说:“这是小犬俊明。”一面要他给王爷、大公子叩头。
  兰王最不爱见礼一套,有他在,自然拦住了。
  问起:“多大年纪?”
  嵇远清答:“比大公子小三岁,今年十七。”说着,转过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邯翊:“臣前年进京,曾见过大公子。如今比起两年前,更见丰神,王爷想必欣慰得很。”
  嵇远清的母亲,是天帝的六公主,所以论起亲戚辈份,他是白帝的表兄。然而君臣分际,当真以这样的长辈语气说话,颇似卖老。
  邯翊淡淡地说声:“承念。”
  嵇远清立刻转了话题,说起鹿州风情,尤其投兰王所好,尽谈些何处有奇禽异草的事。
  邯翊听着,含笑不语。
  过一会,忽然插问一句:“听说你拿了徐淳?”
  “是。”嵇远清态度很从容,“是臣接人举报,徐淳私改户籍。”
  “谁举证?”
  “是仓平属理户籍的长吏,上两月徐淳曾命他悄悄抽出户籍册,估计总有数千人之多。长吏偷偷藏下两本,可以为证据。”
  邯翊不置可否地“啊”了一声。又见嵇远清以征询的眼色看着自己,便笑说:“路上听说了,问一声而已。这是你份内的事情,我不管。”
  嵇远清却好像有些不安似的,欠了欠身子。却也没有说什么,又略坐一阵,便辞出了。
  “这算怎么回事?”邯翊不解,“倒像是特意带他儿子来见我们。”
  兰王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就是。”
  “那为什么?要谋差使,找我们也没用。”
  兰王诡异地笑了笑,说:“要是我没算错,他想替他儿子谋的差使,有点特别,还真得找咱们。”
  “哦?”邯翊骇异地笑着,想了好一会,还是不明白。
  “瑶英那小丫头,明年该及笄了吧?”兰王闲闲地问。
  “是啊,那又怎样呢?”
  兰王哈哈大笑,“这还要怎样?姑娘大了,自然要嫁人喽!你老子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那么个宝贝,谁家不想要?”
  “瑶英?”
  邯翊愕然地,像听见一件绝无可能的事情。
  蓦然想起临行前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她的模样,就像黑暗中乍现的亮光,刺得他不由自主地阖起眼睛。乌黑的头发,丰润的脸颊,凝脂般的肤色,榴花般的双唇,那都是属于女子的妩媚。是从何时开始,她已褪去了小女孩儿的瘦弱黄瘠呢?
  邯翊有些茫然。
  瑶英长大了。
  这念头不是第一次冒出来,却是第一次变得这样清晰。就像陡然间在胸口堵上了一块大石头,竟已无法掩饰。
  慌乱间抬头,见兰王正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自己,不由更加张皇。
  他匆匆端起茶碗,手一抖,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猴儿!”兰王高声叫:“我困了,回房去。”
  待兰王离开视线,邯翊几乎是将茶碗甩到了桌上,手扶着桌沿,好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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