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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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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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那座佛殿的规模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虽然不华丽,却极为宏伟。简直就像五山——而且还不是现在的五山,而是古图上的五山寺院的伽蓝。这座寺院位于这种深山僻野,而且也没有移建的迹象。此外山间似乎也散布着塔头'注'——我想至少这不是近世的建筑物,是中世的。”
  注:原本指禅宗中高僧居住之塔,在日本禅宗中则特指大寺院内的小寺、别寺。
  “不愧是古董商,真详细哪。”菅原惊讶地说。
  “可是我只会赞叹,并不懂它学术上的意义,也无法切确地估算出年代。所以搞不好我完全看错了。而且我连随便一个壶都没办法好好地估价,以一个古董商来说是不及格的。”
  “可是,这里很古老是错不了的吧。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这里真的有股老臭味呢。”鸟口用手指抚摸榻榻米的边缘说。
  敦子继续说:“我也认为这座寺院相当古老,它所在的位置就让人这么认为。这里的交通现在虽然极为不便,但是这是以现在所使用的道路为基准来看,才会这么觉得吧?”
  “可是啊,小姐,这里离旧东海道也很远,而且也偏离了巡回箱根七汤的道路。”
  “可是如果是从旧镰仓街道来的话——虽然称不上便利,但也还容易过来吧。俗称箱根八里的东海道的一部分,是江户初期所制定的。在那之前,应该都是利用一条名叫汤坂道的道路才对。虽然只是推测,不过我想从那条路前往这里的话,应该还算方便。”
  “那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座寺院是江户时代以前就建立的吗?”
  敦子再次把手摆到下巴上说:“嗯,我是这么想。可是若是这样,而这里又是不属于任何法系的独立寺院,那么明慧寺就等于是逃过了幕府的宗教统治。因为自元和时期颁布寺院法度之后,幕府便开始制作末寺账,积极地管理寺院并掌握宗派……”
  “什么意思?”
  “幕府认为只要弄清楚本山与末寺的关系,那么仅须控制少数的几座本山,就能够掌控全国的寺院了。所以一些敷衍的寺院也被迫转宗或转派,编入组织当中,同时幕府限制荒废的寺院重新复兴,禁止新寺建立——就这样不断地统合废除到最后,据说到了元禄时代,全国寺院的本末关系几乎都已经整顿好了。在那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无名寺这种东西了。每一座寺院都可以查出是哪座山系的第几号寺院。能够维持独立寺院身份的,只有官刹、名刹等势力庞大的寺院而已。”
  “这里会不会也是那样?”
  “但是这里藉藉无名啊。既非官刹也非名刹,没有留在记录上。”
  “会不会是做出虚伪的申报,只在表面上宣称是属于哪座本山的末寺?”今川提出尖锐的疑问。
  “嗯,事实上好像真有那种寺院。实际上并不改宗,而在契约上与法系上毫无关系的本山缔结本末关系——确实曾有这样的寺院。”
  “那就是那个了。”
  “可是那样的话,应该会登记在某个时代的末寺账上才对。但是这里并没有登记。”
  “你怎么知道?”
  “家兄调查的,他拿出现存的宽永寺院本末账之类的来查。”
  “你哥哥是什么人啊?”
  菅原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鸟口戳戳我。
  “是个书痴,有病的书痴。”
  竟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寺院,京极堂想必相当不甘心吧。但是也亏他弄得到那种古书。我一问,敦子说就:“好像是拜托明石老师的。”
  明石老师据传是中央区最潇洒的男子,相当于京极堂的师傅。我这么说明,鸟口便说:“唔,师傅的师傅啊。”
  “总之,江户时期的记录当中,并没有箱根山明慧寺这样的寺院。这若是离岛或边境还可以理解。可是这里与当时的交通要冲——箱根驿站只有咫尺之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敦子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次的事件当中,目前尚未发生任何物理上不可能的事。然而却似乎在不同的意义上有着不可能的事。
  ——或许有不能够存在的东西。
  京极堂说过这样的话。我身在不能够存在的场所。
  敦子继续说道:“而且到了明治,寺院益加组织化了。首先有废佛毁释的影响。经营困难的寺院,除了废寺或合并之外,别无选择。而随着明治五年神祗省'注一'废止,明治政府颁布了一宗一管长制。禅宗被统一算为一宗,我记得天龙寺的贯首应该是第一代管长。之后曹洞宗独立,成为临济、曹洞两宗,临济宗再分出各派,而黄檗宗独立,直到现在。在这个阶段,哪个宗派有哪些末寺已经非常明确了。但是其中似乎也找不到明慧寺的名字。”
  注一:神祗省为明治初年的政府神道教机关。于一八七一年延续神祗官设置,负责推动大教宣布(明治政府的神道国教化政策),但随着神道国教主义的退潮,于一八七二年遭废止。
  “哦哦,彻头彻尾的地下寺院哪。”
  鸟口玩笑似的说。
  “嗯。不过这是记录上,也有可能发生登记遗漏之类的事——可是有一点还是让我觉得很纳闷——”
  “哪一点?”
  “也就是——这里是一座无檀家寺院。明治四年,全国的寺院除了墓地和宗教上需要的设施以外的土地——也就是寺领,全都被府藩县给征收了。在那之前,版籍奉还'注二'的时候朱印地'注三'也已经遭到没收,所以当时寺院的经营就已经产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寺院失去了生产的手段,若不完全依靠檀家,就只能另觅财源了。”
  注二:一八六九年,萨摩、长州、土佐、肥前四藩主主动将领土及领民奉还给中央朝廷,其他藩主亦跟进,达成形式上的中央集权,也是其后废藩置县的契机。
  注三:江户幕府发给朱印状,政府认可寺院、神社之领地。可免除年贡、课役,但禁止买卖、租赁。
  “所以没有檀家的寺院不可能存续到现在?”
  “不是的。那个时候,明治政府命令无住持、无檀家的寺院必须废寺。”
  “消灭没有檀家的寺院?”
  仔细一看,益田正把敦子的话抄在记事本上。
  “是的。所以如果这里是无檀家寺院,能够存续到现在是很奇怪的。”
  “可是……”今川插口道,“会不会是那个时候有檀家,而现在没有了?我听仙石楼的女佣说,战前有像是檀家信徒的团体客拜访这里。虽然现在好像已经没有了。”
  相当敏锐的指摘。敦子立刻回答:“你说的那些团体客,如果他们是住宿在仙石楼的话,就表示他们是来自远方喽?”
  “应该吧。住在附近的话,就会直接过来了吧。”
  “既无本山也无末寺的独立寺院的檀家,为何会住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而且还是团体?”
  “对喔……”
  “檀家信徒——我想还是没有的吧。说起来,明治政府因为难以决定寺社领地、墓地以及该征收的土地标准,当时还对全国的寺院进行了寺领的详细调查。在那个时候,这里究竟是如何应对的?这座明慧寺的寺领没有被没收,而且还无檀家,尽管如此,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处分。”
  我佩服不已。我老早就放弃了思考,敦子却未如此。她明确地抓住我所感觉到的暖昧不明,将它具体说了出来。
  “真奇怪呢,”菅原总算明了了,“的确很奇怪。里头有什么黑幕,这是刑警的第六感。”
  “可是,这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吧?”
  “这可难说哟,益田老弟。要是有什么秘密的话,就有可能成为动机。而且凶手很有可能是和尚啊。可是啊,那些和尚看起来口风很紧,而且他们讲的话几乎都莫名其妙,我们说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就算逼供也没用吧。好,我下山去查个清楚。说起来,这些家伙一定也没缴税金。用了这么一大片日本的土地,得要他们付钱才行。”
  “菅原兄,你干吗突然管起逃漏税来啦?而且要是说山里的和尚全部都是嫌疑犯,就跟我们那里的山下没有两样了。”
  “别把我跟他混为一谈。我可是在现场干了十年,经验比他老道太多了。”菅原盛气凌人地说。
  两个人都一样——我心想。
  我觉得不管是山下还是菅原,结果都只是在自我正当化。排除扰乱社会秩序的异物,是他们警官的责任。但是这里并非我们生活的社会——他们所应该保护的社会。在这里,异物毋宁是我们,是他们。
  换句话说……
  在这座寺院里,该被排除的是我们。
  即使发生了杀人事件,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在这种状况下,若是想要贯彻正当性或自我意识,就必须将构成周遭环境的一切全数否定才行。所以山下警部补才会怀疑起仙石楼的所有客人,而菅原刑警则怀疑起明慧寺的全部僧侣。
  但这样是不行的。
  若因为难以理解,就将无法理解之事囫囵吞枣,自以为理解也没有用,遑论完全予以否定,更是什么都无法了解。若无视细节和微小的差异,将事相混为一谈地看待,就和无视每一棵树,把它们粗略地当成一片树林和山地的我没有两样了。
  所以……
  破案恐怕很困难吧——我如此狂妄地径自想像。
  刚才的年轻僧侣出声之后,打开了纸门。
  谈话就此中断。
  刑警们——特别是菅原,似乎对僧侣们产生了明确的疑心。
  ——这就叫做先入为主。
  我心想。

  膳食很朴素。不是称得上怀石料理'注'的精致餐点,也几乎没有味道。一方面可能是因为照明很暗,而且东西吃起来口感很相似,再加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究竟是什么,才会觉得味道都一样吧。听说禅寺很注重用餐的礼仪。虽然没有特别受到监视,但不知为何我们却远比平常守规矩,默默地用餐。
  注:怀石原本指的是禅僧在修行时用来暖腹和忍耐饥饿时所使用的“温石”,和温石一样用来稍微解饿的料理就称为怀石料理,原先是指茶会饮茶前先享用的简单料理。但随着时代变迁,怀石料理逐渐演变成豪华的高级宴会料理。
  即使如此,鸟口依然独自大口大口地吃着。
  好像一点都不够吃。
  这场短暂的用餐十五分钟就结束了。

  用膳完毕后,菅原有条件地释放了我们。
  他的条件是全员必须在九点以前回到这座内律殿。他会作出这样的判断,应该不是因为我们值得信任。而是比起我们,他现在更怀疑和尚罢了。
  两名刑警在托雄的带领下,前往小坂了稔以前居住的建筑物。敦子、饭洼和鸟口则由英生带路,参观寺内。
  而我——犹豫再三之后,决定和今川两个人留在内律殿。
  因为既然没有警方监视,我也不必假意采访了。
  寂静得教人吃惊。
  外头已经暗下来了。
  时间才刚过五点。
  都市的话,这个时刻说是黄昏还太早。
  然而这里却已经是夜晚了。
  今川默默地坐着。
  “真不可思议。”不一会儿,他看着我说,“这里……是哪里呢?”
  “咦?这里是……”
  显然,今川想要的并不是“箱根”这种愚蠢的答案。
  我非常了解他这么问的心情。
  尽管这里是现代日本,却非我们生活的现代,也非我们居住的日本。这是一座徒步数小时就能够抵达、土地相连的寺院,也有住址,连信都能够送达,然而这里……
  “是山中异界啊,今川先生。”
  穿过大门时,我下定决心绝不去这么想。
  这完全是日常的延长。
  这里只不过是与俗世土地相连的、平凡无奇的一座山。
  我应该已经决定这么去想了。
  可是,这里果然还是非日常。
  今川说“原来如此”。
  “在这种地方静静地生活是不是很不错呢?关口先生。远离丑陋忧愁的尘世,忘却时间的流逝……”
  “唔……”
  的确,仿佛连时间的流速都不同。
  不,时间的速度改变这种事,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这是主观的问题,换句话说,只是我们的肉体和心理受到了不熟悉的环境影响罢了。
  无论置身何处,一小时就是一小时,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太阳同样落下,同样升起。并非不去计算,时间就会延长或缩短。
  鸟儿啕啕啼叫。
  好安静。
  ——啊。
  ——今日碎裂,
  ——明日也碎裂。

  幻听吗?
  歌?
  “今川先生,刚才……”

  ——成为神子,无须置身此世,
  ——成为鬼子,无可置身此世,
  ——成为人子,被装进烦恼的……

  是歌,是不会成长的迷路孩童的歌。
  “今川先生!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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