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讲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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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瑞芳讲聊斋-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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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他们对汉族士子的怀旧情绪绝对不能容忍,制造文字狱,连写“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都要杀头。在文字狱威慑下,知识分子噤若寒蝉。    
    和蒲松龄同时的有两位大戏剧家“南洪北孔”,南方的洪昇和北方的孔尚任,分别是《长生殿》和《桃花扇》作者,两个剧轰动一时,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最后这两个剧的作者都栽到兴亡之感上。洪昇黄苗子题词从来没做过官,他是国子监生,俗称太学生,曾向蒲松龄的老师施闰章学写诗,跟几个著名的文人比如朱彝尊、赵执信、查慎行是朋友。《长生殿》问世,到处搬演,康熙二十八年,因为在佟皇后国丧期间演《长生殿》,洪昇被捕,革掉国子监生,从此永远不能做官,听戏的很多官员,比如赵执信、查慎行都罢了官,当时有两句很有名的话:“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著名的“长生殿之祸”是康熙朝最大的文字狱。孔尚任是孔夫子的六十四世嫡孙,康熙二十三年康熙皇帝到曲阜祭孔,孔尚任被荐举御前讲《大学》并做皇帝的向导,游览孔庙、孔林。孔尚任博学多才,康熙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康熙欣赏他,赏赐了他。赏了多少?五两银子。后来有的作家可能觉得皇帝怎么能这么小气,才赏五两银子?有的文章就写,康熙皇帝赏了孔尚任500两银子,其实不对,皇帝赏银不在多少,哪怕赏一钱,也是殊荣。康熙还下令破格录用孔尚任做国子监博士。不久,孔尚任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到维扬考察治理黄河,好几年时间,因吏治腐败,治河无寸功可言,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故事倒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在南京凭吊前明古迹,博采南明旧事,和遗民交往。后来写出了《桃花扇》,洛阳纸贵,盛况空前。引起了康熙皇帝注意,调阅剧公孙九娘本,恰好孔尚任的手稿借出去了,只好找朋友借个抄本连夜送进皇宫。不久,孔尚任被罢官。原因?莫须有。学术界大多都认为《桃花扇》犯忌了,一个剧本竟然激发明代遗民故国之思,歌颂史可法等大明将领,讽刺降清将领,满清皇帝岂能容忍?不过康熙对他比对洪昇稍微客气点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家还能不能写民族灾难?蒲松龄居然写了。当历史学家“太史公”不能秉笔直书时,小说家“异史氏”用“鬼”抒写历史;当戏剧家不能在现实舞台上演出朝代兴亡时,聊斋鬼魂成为时代风云的优孟衣冠。用人鬼恋巧妙抒写改朝换代之际人民的深重灾难,《公孙九娘》是代表。    
    


第三部分:夫权 在阴司继续妙笔抒写民族灾难 2

    公孙九娘出现时是个美丽而富于青春气息的大家闺秀。莱阳生第一眼看到她,“笑弯秋月,羞晕朝霞”,一双因为有礼貌的微笑变得如半弯秋月一样明亮的眼睛和因为羞涩变得如朝霞一样娇艳的面颊。公孙九娘谈吐高雅,才貌无双,莱阳生一见钟情,两人结为夫妻。但是爱情没有给公孙九娘带来欢乐,她在新婚之夜就向莱阳生叙述自己是怎么样成了冤鬼:在朝廷镇压于七之乱中,公孙九娘和母亲被抓起来要押解京城,走到济南,母亲被折磨死了,九娘自杀。公孙九娘用诗描述不堪回首的经历:“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九娘做了十年冤鬼,虽然享受到爱情幸福,但总忘不了自己的冤情,新婚之夜都忍不住打开箱子看当年血染的罗裙。公孙九娘恳求丈夫把自己的尸骨移葬家乡,还说人鬼有别,主动跟丈夫分手。与很多聊斋爱情故事不同,公孙九娘不仅没有起死复生,连她送给莱阳生的爱情信物罗袜,都着风寸断,腐如灰烬。    
    为什么总是喜欢给有人鬼之别的青年男女做“撮合山”的蒲松龄,让伍秋月、聂小倩等女鬼一个一个重返人间的蒲松龄,偏偏到公孙九娘却强调人鬼有别?最重要的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民族大灾难中,个人怎么可能枯木再生?公孙九娘的悲剧命运不可逆转,正如改朝换代中千万受害者冤沉海底。所以我们看到,《公孙九娘》这个小说开头跟许多爱情故事不一样。那些故事开头总是说:某某,某地方的人,性情如何,《公孙九娘》开头就写阴森恐怖、惨不忍睹的大屠杀:“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在于七之案中,许多没有参加起义的良民被连坐诛杀,一天俘虏几百人,不问青红皂白,全杀了林四娘,血流成河,白骨撑天。小说接着写:“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为之一空。”多么慈悲呀,杀    
    了人给棺木,杀人之多,全济南的棺材都脱销了!公孙九娘,一个花朵一样美丽的生命,正是千万冤鬼中的一员。蒲松龄描绘公孙九娘的青春美,这可爱的“红颜”偏偏是万千枯骨的组成部分。所以在《公孙九娘》里,聊斋故事屡见不鲜的爱情起死回生的力量荡然无存。男女主角在“碧血满地,白骨撑天”背景下相遇,在“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的场景下分手。《公孙九娘》表面上是爱情故事,实际上是刺贪刺虐名篇。    
    跟《公孙九娘》类似的《林四娘》,写的是明代衡王宫人林四娘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几位大作家比如王士祯、林西仲都写过,蒲松龄写的林四娘特别精彩。林四娘知书达礼,纯洁善良,多才多艺,温柔恬静,会吟诗,懂音律。她像无辜的羔羊,却在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中死于非命。蒲松龄借林四娘写出“谁将故国问青天”等明显带有故国之思的诗句。用鬼魂的形式,借爱情故事表彰为明死节的烈女,在清初文网控制下是很需要勇气的。    
    于去恶    
    蒲松龄用《公孙九娘》等故事,控诉满清贵族屠杀人民的罪行。对那些用同胞鲜血染红顶戴花翎的败类,蒲松龄用“鬼话”把他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三朝元老》写一位做过明朝宰相,清朝中堂,投降过农民军的人,晚年退休在家盖个“享堂”,夜里派几个人在里边守卫,第二天早上,堂上高悬一匾:“三朝元老”,还有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没有“八”,“忘八”即“王八”;下联是“孝弟忠信礼义廉”,没有“耻”,无耻。连起来就是:三朝元老,王八无耻。多么巧妙多么辛辣的讽刺!    
    


第三部分:夫权 在阴司继续科举制对读书人的戕害 1

    科举取士制度,封建社会选拔官吏的制度,八股文是主要考试内容。清末著名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意思是说,用八股取士的危害,跟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一样的,而对人材的败坏,比秦始皇焚书坑儒更厉害。顾炎武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科举制度发展到清初,已经变成枯木朽株一般,使知识分子昏沉一世烂如泥,也导致世风日下。蒲松龄之前,文艺作品描写取士现象已有不少佳作,如汤显祖《牡丹亭》里写了个不懂得伤春悲秋的腐儒陈最良,在给杜丽娘讲课时,把“关关雎鸠”说成是后妃之德;冯惟敏写过80岁中状元的杂剧《不伏老》;拟话本《钝叶生秀才一朝交泰》、《老门生三世报恩》都穷形尽相地写读书人不得志时的惨状和金榜题名后的一步登天。但蒲松龄被公认是小说史上第一个全方位描写科举制度的作家,蒲松龄能够取得不凡成就,主要因为他用奇诡的鬼魂故事说明:科举这个决定读书人命运的重要制度,已经腐败,没落,这个本应选拔人材的制度几乎成了庸才的选拔赛,戕害读书人的灵魂,败坏社会风气。    
    蒲松龄对科举冷嘲热讽的作品很多,我们先看一下颇有代表性的《叶生》。    
    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文章写得好,很有名,但是科举考试总考不上。县令丁乘鹤欣赏他,让他到县衙攻读,还向学官推荐叶生。叶生考完后,他拿叶生的文章来看,赞不绝口,但叶生还是落榜。落榜后觉得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丁乘鹤请叶生跟自己一起回到关东,叶生却病了。丁乘鹤等了许久,有一天叶生突然跑来跟他一起回到关东。丁乘鹤让叶生教自己的儿子读书,丁公子很快考中了。丁乘鹤嘱咐儿子到京城给叶生捐了个监生,让他参加考试,叶生考上了举人!当他衣锦还乡时,却把妻子吓得扭头就跑。他对妻子说:我现在是贵人啦,三四年不见,你怎么突然不认识我了?他的妻子离他远远地说:你都死了好几年了,怎么可能成为贵人?之所以没有埋葬你,是因为儿子太小,家里太穷。现在大儿子已经成人,正打算埋了你,你不要出来吓唬人。叶生听了,十分惆怅,犹犹豫豫地走进自己家,果然看到自己的棺材摆在那儿,扑地而灭,举人服装像蝉蜕皮一样堆在地上!    
    俗话说,人到黄泉万事了。叶生的死魂灵却偏偏要滞留人间继续求取功名,不得功名死不瞑目,死了也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多么可悲、可怜、可怕的精神状态!聊斋读书人,把死亡当作追求功名的新开始,当作是对生前心愿的补充,当作是蟾宫折桂的新途径。生不能得功名,死了继续追求;今生不能得功名,来生继续追求;哥哥不能得功名,弟弟继续追求。前辈作家写女子为了爱情游魂,蒲松龄创造性地改写成男子的死魂灵为求功名而游魂。这一个天才的构想,对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做了深刻而独到的反映。    
    叶生以毕生学问帮助丁公子金榜题名后,曾表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那么,叶生果真是靠死魂灵“拼搏”、盖棺论定戴上“举人”帽子吗?非也。归根结底,叶生生前无权无势得不到功名,死后得到功名,仍然靠钱和权。生前,如果没有县令替他到学使跟前“游扬”,他不可能在科试中“领冠军”;死后,如果没有丁公子出钱替他纳粟做监生,他怎么能取得乡试资格“入北闱”“领乡荐”?更有甚者,没有丁公子到学使跟前替叶生的儿子说情,叶生的儿子绝不可能小小年纪就做上秀才。叶生的儿子做秀才后,倘无有权有势者的支持,肯定又要像乃父一样,考上一辈子、苦上一辈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千百年来读书人的追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千百万封建社会士子的最高理想。但取士制度从实行之日起,就和“权”、“势”、“钱”如影随形。表面上人人平等,实际上有钱有势的考生总占风气之先。《辛十四娘》中,冯生素以才华著称,在提学考试中,却位列纨绔子弟楚公子之后,屈居第二。冯生敢怒不敢言。楚银台的公子偏偏得了便宜卖乖,在酒宴上向冯生自吹自擂:“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在座者随声附和讨好楚公子,冯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举座为之失色。冯生为此惹来了杀身之祸。冯生倘若不司文郎是喝醉酒,绝对不敢戳破这层靠权势取得功名的窗户纸。戳破这层窗户纸的结果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几乎丢掉。    
    蒲松龄在科举路上挣扎了一辈子,也观察了一辈子,他晚年作品对科举制度批判力度更大,我们不妨以他大约50岁前后的作品《司文郎》为例再看一下。    
    “司文郎”本是唐代官名,司文局佐郎,后来传说为梓橦府主管文运的神。梓橦帝君是道教信奉的、主宰功名利禄之神。从宋代开始,成为玉皇大帝任命的主掌文教之神,掌管文昌府和人间禄籍。梓橦府司文郎冥冥中决定着人间的文运。    
    


第三部分:夫权 在阴司继续科举制对读书人的戕害 2

    以“司文郎”为主角和篇名,顾名思义,当然得写文运主管,但小说前半部分写了三个书生,宋生、王平子、余杭生的交往。余杭生骄纵无理,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他把参加科举考试的文章拿出炫耀,被才思敏捷的宋生贬得一文不值。宋生帮王平子做考试准备,精心琢磨写好文章。王平子和余杭生都参加了考试,水平如何?小说里出来个瞎和尚,能把文章烧成灰,鼻嗅判文章高低。瞎和尚说王平子文章“初法大家”,走的是正路,学古文大家,他“受之以脾”;对余杭生文章,瞎和尚“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鬲,再焚,则作恶矣。’”考试结果,写出令人作呕文章的余杭生高中榜首何仙,写出好文章的王平子名落孙山。余杭生盛气凌人找瞎和尚,瞎和尚说:你拿考官们的文章让我嗅一下,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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