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不到！”他不假思索地吐出拒绝，要他跟那个人说对不起？回想起来，除了小时候叫过他父亲外，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叫过他了。明明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对他而言却仿佛有千斤重。在他懂得什么是恨时，父亲两字成了他心中不能触摸的禁忌。
他小时候最羡慕的事情就是盯着那位美丽母亲将与她比邻而坐的小女孩接回家，每一次，那位母亲都会轻轻将小女孩拥入怀中，柔柔地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然后一脸笑得心满意足地牵着小女孩回家。
久久地，他才收回羡慕的目光，投向那个迎接他的人身上。
“奶奶，我妈咪呢？”他扑进来人的怀抱，手里紧紧抓着老师奖给他的苹果。他明显感到奶奶的身躯一震，然后是一阵幽幽的叹息。
“佑振啊，你……”
“我妈妈去哪了？为什么她都不来看我呢？她不要我了，是不是？奶奶。”明明眼里的泪水满得快要流泻出来了，倔强的他仍然不肯让它落下来，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搂住他的奶奶。
想不到他会如此问的奶奶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妈妈，唉……在你、在你出生时就已经……”她无声叹息着。“死了。”
——死了？！那就是不再回来不再相见的意思，对不对？只是……只是他不要她死啊！
“奶奶，我不要妈妈死，你叫她回来好不好？你叫她回来啊！我会很乖，我会听话……奶奶，你帮我叫她回来嘛！”揪住奶奶的衣角，隐隐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他放声大哭。
曾经以为父亲对他冷淡是因为——生他而令母亲难产而死，所以爱母亲至深的父亲才会如斯恨他，恨到不能容忍他的存在。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日子，另居一处的父亲才会出现，不然他恐怕连自己父亲是何等模样也不晓得。直到那天，父亲携同另一个叔叔来庆祝奶奶生日，无意之中他看到父亲与那位叔叔亲吻，惊恐万状的他开始尖叫，暴怒的奶奶将他们赶走了。从奶奶断断续续的解释中了解……他终于知道他母亲并没有死，他父亲不见他也不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只是……像张越说得一样，他爱上了一个同性而已。这时，他才懂得自己是一个不受期待的孩子，他的父亲对他既不爱也不恨。除却血缘的关系，他跟他完全是陌生人，甚至是比陌生人更不如的亲人。自此以后，他不再叫他父亲，每一次张口，仿佛被人捏住心口的难过让他总想落泪。
“办不到？”意外地，江佑真没有动怒，她只是挑了挑眉，要笑不笑的瞅着他。“对不起喔，我不是征求你的同意，我是在命令。需要我再一次提醒你吗？输的人不能反对，只有绝对的服从！”
佑振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用一副恨不得将她吃了的表情瞪了她很久。一言不发转身而就走。
“喂，”江佑真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愣一愣，她徒劳地追在他后头，气喘吁吁。“佑、佑振，你去哪儿啊？”
“如你所愿。”他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反正回家也见不到他了，以他对那人的了解，每次吵架之后，对他怀有愧疚的男人总是匆匆而去。留下他独自面对奶奶的泪眼，哼，懦弱的男人！
“你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啦。”走到气喘如牛的她望着已经冲出校门的佑振干瞪眼，人长得高大就有这种好处，看，人家跨一步她就要两步才搭够。“佑振——”不行了，她抚着难受的胸膛，她好想坐下来休息一下哦。
“这是否你的第二个要求？”他扭过头来，两道眉毛挑得好高，却在看到她不同寻常的面色时迅速垂了下来，她怎么回事？脸色怎么这样糟糕？
她拼命摇头，心口的悸动让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开什么玩笑啊？好不容易赢来的机会耶，怎能如此白白浪费掉，她还打算回家后好好思考要怎样利用余下的两个要求呢。
“你多高？”为了掩饰骤然湧上心头的怪异感，他故意岔开话题，让本来就乱糟糟的脑子不再围绕在——她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苍白这种无聊问题上打转。
“……呃？”料不到他会问这种问题的江佑真抬头看了他一眼，忘了注意路况的她只觉脚下一滑，她只来得及“啊——”了一声，身体立即向地心吸力俯首称臣。
“你——”及时反应过来的佑振手急眼快一把将她接住，看到她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不禁眉头一皱。手不自觉地停下了想把她推开的念头。
正文 第十四章 泪水
“……呼、呼，谢、谢谢你……”无力靠在佑振怀里，她像一条缺水的金鱼般张大嘴巴拼命把空气灌进难受的胸膛，借以安抚那颗跳得像随时冲出喉咙的心脏。
“说话不要断断续续的，难听死了。”瞪着她气喘吁吁的脸儿，他一把夺过快要滑下鼻梁的眼镜，口气异常恶劣。“那些眼镜店都倒闭了吗？”如果是他，这种连戴也戴不稳的眼镜早已变成垃圾了。
“啊！”手下意识地往眼镜的地方伸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江佑真不禁睁大眼睛，妄图将眼镜抢回来。一番尝试之后，她决定举白旗投降。“佑振，我看不清楚啦！”
“就是不要你看！”拍拍自己莫明其妙红起来的脸庞，他忍不住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啊？”听不清楚的江佑真抱紧他手臂。夜色徐徐降临，徒劳地眯起那双五百多度加上一百度散光的眼睛，她只是看到旁边路灯散发出来的朦胧柔和灯光。
“我说你是笨蛋！”白眼一反，被气到无力的他拖着她慢慢往前移。
“笨蛋就笨蛋吧。”由认识至今她在他口中听到最多的字眼就是笨蛋，从开始的气愤到现在的习惯，她已经放弃纠正他的不当叫法。只是，“佑振，眼镜还我好不好？我真的看不清楚啦！”
“不好！”他别扭地转过头，心里暗暗决定在脸上的红潮未褪之前，她休想取回眼镜。
“咦，为什么？”努力仰起头，凑近背光而立的他，黑暗为他戴上一副模糊的面具，最让她觉得惊异的是，“佑振，你的眼睛亮晶晶，好像星子……好漂亮哦！”
“漂亮？”像给什么噎了一下，佑振低下头紧紧盯住她，语气里满是快按捺不住的怒火。
“呃……”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是如此贴近，近到她能窥探里面跳过不停的怒焰和喷洒在额头上的怒气。
“漂亮！？”他又重复一遍，声音低沉，目光凶狠。全身上下他最不喜欢就是眼睛，因为奶奶不止一次透过它来寻找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儿子。
“佑振，你的眼睛好像你爸爸呢。”奶奶不经意的一句话教他恨不能当场将眼睛戳瞎，他才不像他！瞪着镜中的自己，他只能无声苦笑，眼睛弄瞎了又如何？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将身体里流有他的血这个事实抹杀。
“哈哈，佑振。”好用力、好努力、好尽力的将腰往后面弯，江佑真相信没人比她更能体会何谓：祸从口出。偷偷吞了口唾沫，他到底想瞪到什么时候啊？呜，她的腰快要折断了！如果眼镜不是在别人手中，她一早落荒而逃了，那会笨到呆呆站在这儿承受佑振这场来得莫明其妙的怒火，只是称赞他的眼睛漂亮而已，他用得着这么大反应吗？
佑振不理她，迈开大步往前走。
“呜，最多我以后不再说你的眼睛漂亮嘛。你不要走那么快好不好？我……”她倏地住了口，迅速将未竟的说话给吞回肚子里，因为佑振瞪她的眼神相当……嗯，纵然没戴眼镜，她仍然知道他的面色不能用友善来形容。
明明、明明是自己比较年长，为什么每一次被他厉眼一瞪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江佑真尽管万分哀怨，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半挂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脚步移动。有什么办法啊！她的眼镜还在人家口袋里安家落户哩！
受不了这种沉默气氛的江佑真开始找话题了。
“佑振。”挽着他手臂的手不禁轻轻地摇了摇，借以引起他的注意。
他斜睨她一眼，然后冷冷地别开眼。
江佑真对他冷漠的表情早已习惯了，她不以为意地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虽然只是一眼，她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她可忘不了，他那几位跟他同窗两年的同学，他居然连人家的名字也记不全哦。
“其实……”跨出一大步，她努力搬动可怜的双腿，配合他急促的步伐。“你可以试着站在你父亲的立场，看待他爱上同性的事实。”
“这好像与你无关吧？”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由他的口中吐出，真是有够难听。
“我知道。”她有点无力的笑道，手不自觉地将他突然绷紧的手臂搂得更紧。“我只想说，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会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也会在下一瞬悄然无声的溜走。”睁大眼睛望了木无表情的他一眼，习惯了眼镜的存在，现在没戴，眼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感觉……怪怪的。
“你虽然不说话，但你的心里面一定会不屑地说：你这个笨蛋，又知道了！对吧？”她皱皱鼻子，手紧紧地捂着心脏跳动的地方。“你知道我名字的由来吗？”知道他不会回答，她仍旧自言自语。“我妈……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的心脏先天性就不好，所以我那位身为医生的外婆早已打着养我母亲一辈子的想法。因为她不认为有谁会喜欢一个随时随地心脏会停止跳动的女孩子。后来我母亲遇上了我父亲，不顾外婆的反对他们结婚了。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母亲的情况，所以他也放弃了拥有自己亲生孩子的希望，在有我之前，他们甚至……讨论过领养孩子的事宜。如果不是我话，我母亲……”她的声音忽然断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本来不见得有多美，”骤然停下脚步的佑振蹙眉细看了她一番后得出如此结论：“现在则更难看了。”
“真是……真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江佑真气呼呼瞪他一眼，而且为了报复他的‘赞美’，她故意将不小心涌出来的泪水全抹在他身上。
“狗口里本来就长不出牙象！”对她的话有人忍不住嗤之以鼻。“而且，脏死了！”他瞄了一眼衣服上的水渍，恶狠狠地拧紧眉头。
“哪里脏了？”她瞪着被泪水浸染过，更觉晶莹剔透的大眼睛，不服地嘟起小嘴。“那只是泪水、泪水而已。”
“我说你的脸，脏死了。”他横她一眼，倏地抿紧唇。
“脸？”手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孔，她有点迷糊地眨眨眼。“我脸上有什么啊？”她从来不在脸上涂脂抹粉，所以纵然流泪她的脸也不可能变成大花脸。
粗鲁地抬手在她左边额头上用力一擦，佑振满意看到刚才刺眼的灰色消失不见。
“哦……谢谢。”惊讶过度的江佑真傻傻地愣在那儿，摸着隐隐生痛的额头，好半天她才找回仿佛被猫叼了去的舌头。
明知道她看不清楚，仍然觉得不好意思的佑振只是冷哼一声，拖着她慢吞吞往前挪。
“你觉得我……很烦吧？”犹豫地启口，江佑真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有片刻茫然。看他一付兴味索然的模样，或许她乖乖住口比较好吧。她不想惹怒这支‘活动拐杖，’等会儿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摸着回家就不好玩了。
“原来……”习惯了她像只小麻雀般吱吱喳喳说过不停，突如其来的沉默真教佑振有点怪怪的感觉。“你也知道自己很烦啊？”
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江佑真能做的只有一个字——忍！只要让她拿回眼镜；只要让她安全的回到家。她发誓要离他远远的，她不想到了天堂，当亲生母亲问她为何会匆匆而来时，她的回答是——被一个小自己四岁的男孩气至暴毙这种蠢答案。
“眼镜还我！”江佑真突然放开他的手停下脚步，气鼓鼓地嘟起嘴，对他摊开手。“这是第二个要求！”为了自己的健康设想，她决定了，从今以后——闲事少管。
他错愕地张大眼睛瞅了她好一会，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放在她手里，一声不响就转身离开。
“喂，该生气的人是我才对吧！”明知已经走远的人根本听不到，她仍然忍不住喃喃抱怨着。“整天笨蛋、笨蛋的叫过不停！”
虽然太阳已经完全下了山，但扑面而来的晚风热得让人受不了。不急着回家的江佑真揽着背包一步一停，慢慢往家里移。
真是的，今年的天气怎么比去年还要热啊！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江佑真在看到前面的水果店里翠绿可爱的“黑美人”西瓜，顿感暑气全消。
“老板娘，给我挑一只好一点的……”想到一会儿还要到婆婆家里拿锁匙，她迅速更改数目。“不，挑三只吧。还有我要这盒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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