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娴-流浪的面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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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娴-流浪的面包树-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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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  
 
   
 
  「甚么事?」我诧异地望着他。  
 
   
 
  「那里应该没甚么东西好吃,你那么贪咀,怎么办?」  
 
   
 
  我笑了:「我可以吃面包树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甚么味道的。我带一些回来给你尝尝。」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话想说又始终没有说。  
 
  出发的那天,杜卫平帮我把行李拿到楼下去。风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们戴着一样的颈巾等车。  
 
  「别忙了帮我喂鱼。」我说。  
 
   
 
  「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牠们的。」他说。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帮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较多,那天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韩漾山。  
 
   
 
  「我会比葛米儿早一点回来的,我要考试。」我说。  
 
   
 
  「有时间温习吗?」  
 
   
 
  「时间是有的,只是没有你这张人肉穴位图。幸好,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药理。」  
 
   
 
  「有想过行医吗?」  
 
   
 
  「我?连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说不定你将来会进步。」  
 
   
 
  「我只是想多学一点东西,生命太短暂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只会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身要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我也该在餐桌上告别。」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优雅一点,我的墓志铭或者可以写:她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算优雅,但是死得满有仪态。」  
 
   
 
  他咯咯地笑了,说:「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开始策划普罗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他说:「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问:「是甚么时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嗯。」我点点头。  
 
   
 
  我们谈话中的停顿好像变得愈来愈长,到了最后,我们唯一听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这声音使我们意识到某种我们从前不敢正视的东西正慢慢地漂来。  
 
  葛米儿的助手开车来到,葛米儿坐在后面,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杜卫平帮我把行李箱放在车上。  
 
  我上了车,葛米儿调低车窗,调皮地跟杜卫平说:「我会照顾她的。」  
 
   
 
  他胹腆地笑笑。  
 
   
 
  车子驶离他身边,我回过头去跟他挥手说再见,直到他在我视野中消失。  
 
   
 
  我本来要出发去一个哀伤的地方,可是,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却度卷了我。上车之前,我多么想和他拥抱?他好像也准备好用一个怀抱来代替离别的叮咛。可是,我却怯场了。 
 
   
 
  
  
  





第5章

  第四 
   
 
  林方文便是走这条路线去斐济的。  
 
  我和葛米儿先从香港到奥克兰,然后在奥克兰转飞斐济维提岛。葛米儿一家就住在维提岛的南第巿,是个旅游胜地。  
 
   
 
  在往南第的班机上,葛米儿挨着我的肩膀酣睡。这么长的旅程,对一个病来说,不免有点艰难。  
 
   
 
  望着她,我想起刚刚和林方文分手的时候,我曾经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俞看她,在她身上凭吊我和林方文的爱情,为甚么好像彼此模仿,而我们只能以复杂的心情去迎接?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住新西兰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sai 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住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 sai baba 的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甚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向我描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离开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甚么却是去斐济?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搅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善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怀抱着,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  
 
  「有没有去贝卡礁湖的船?」我问店员。  
 
   
 
  「已经满了。」他说。  
 
   
 
  「有另外一班吗?」  
 
   
 
  那个戴着耳环的斐济大男孩说:「一天只有一班,你明天再来吧。」  
 
   
 
  「就是准备出发的那一班吗?」  
 
   
 
  「是的。」  
 
   
 
  「能让我挤上去吗?」  
 
   
 
  「我们不可以这样做的。」怹微笑拒绝。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清早,再去那家潜水店。  
 
  「有去贝卡礁湖的船吗?」我问昨天那个戴耳环的斐济大男孩。  
 
   
 
  「有的,还有两个位。」然后,他说,「麻烦你,我要看看你的潜水牌照。」  
 
   
 
  我愣住了,说:「我没有潜水牌照。」  
 
   
 
  「那对不起,我们不能让没有潜水牌照的人上船。」  
 
   
 
  「我不是去潜水,我只是去看看,我可以照样付钱的。」我说。  
 
   
 
  他再一次用微笑拒绝我:「我们只接受往那里潜水的乘客,这是潜水团。」  
 
   
 
  就在那一刻,一对外籍男女走进来,出示他们的潜水牌照,要了最后的两个位子。  
 
   
 
  我埋怨他:「你昨天没说要有潜水牌照。」  
 
   
 
  「我没想过你没有。」他无辜地说。  
 
   
 
  「算了吧。」我知道怪他也没有用。  
 
   
 
  「我们有一些初学班,你或者可以参加。」他说。  
 
   
 
  「是去贝卡礁湖的吗?」  
 
   
 
  「我们不会带初学者到那里。这附近也有许多漂亮的潜水地点,你是有特别原因要去那儿吗?」  
 
   
 
  「你记不记得,大约两年前,有一个从香港来的中国男人,是在这里上船到贝卡礁湖去的?」我问。  
 
   
 
  他笑笑:「对不起,我才来了一年。」  
 
   
 
  我满怀失望的离开那家小店。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痛恨自己不会潜水,我至少也该弄一张假的牌照。  
 
   
 
  「那么早,你到哪里去了?」葛米儿站在房子外面,问归来的我。  
 
  「我想去具卡礁湖那边,但是,我没有潜水牌照,他们不让我上船。」  
 
   
 
  「你为甚么不告诉我?」  
 
   
 
  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我想一个人去凭吊。  
 
   
 
  「我可以叫二姐夫开船送你去,他有船。」她马上去打了一通电话,再回来跟我说:「他晚一些过来。」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你该去看看的,贝卡礁湖很美,是世界上有名的溍水胜地,黄昏的时候最漂亮。你去到的时候,刚好便是日落。我从前最喜欢在那儿潜水,可惜我现在没没潜水,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你要一个人去了。」停了一下,她说:「可以代我问候林方文吗?」  
 
   
 
  我点点头:「你要跟他说些甚么吗?」  
 
   
 
  她想了想,说:「就告诉他,我很怀念活着的滋咪。」  
 
   
 
  我朝她微笑:「他会比任何人更明白。」  
 
  葛米儿的二姐夫开了一艘白船来载我去贝卡礁湖。他是在斐济出生的第五代华侨,已经不会说中国话了,我们只能用英语沟通。当一个人不理解另一个人的母语,一切都好像隔了一层,这样也许更好,我无需为我的沉默解释。 
 
   
 
  船到了贝卡礁湖,一轮落日被浩瀚的水淹没了,变成无边无际的红。海在空中飞翔,这里躺着一个我爱人,两年来,我没能为他撒一把泥土,不知道他是否睡得安稳。 
 
   
 
   
 
  我跟葛米儿的二姐夫说:  
 
   
 
  「你可以等我一下吗?」  
 
   
 
  他点点头。在橘子色的亮光之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轮廓。  
 
   
 
  我预先在衣服下面穿了一袭黑色的泳衣,现在这刻,我脱掉身上的衣服,从甲皮上纵身跳下水里。  
 
   
 
  时光可以倒退回去的话,我想用这个方式来跟他道别。在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信里说,他曾经以为,所有的告别,都是美丽的,我们相拥着痛哭,我们互相祝福,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永远彼些怀念,思忆常存。然而,现实的告别,却粗糙许多。 
 
   
 
   
 
  他错了,当告别的时刻重临,我游向海水最深处,拥抱我的爱人,伴他漂过这最后一段水程。在人生以后的岁月里,他在我心中,思念永存。而我只有一个微末的要求,假如还有来生,那一次,请让我首先告别。 
 
   
 
  从贝卡礁湖回来之后,一天傍晚,葛米儿走来我的房间,说:  
 
  「拿你的东西,我们去海滩。」  
 
   
 
  「为甚么要去海滩?」  
 
   
 
  「今天是月满,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吗?每逢月满的晚上,螃蟹会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今天的晚餐在海滩举行!我们还要吃面包树呢!」她快乐地说。 
 
   
 
  南非有一个这样的传说:有一天,月亮叫虱子告诉人们,人们将和虱子一样,死后可以复生。虱子在路上遇到一只野兔。野兔说,牠跑得比虱子快,可以先把消息告诉人们。但是,野兔因为跑得太快,忘了原来的消息,却告诉人们,人将像月亮一样会落下并且死亡。 
 
   
 
  从此之后,月有盈亏,虱子、野兔和人却无法死而复生。  
 
   
 
  我真恨那只野兔,也恨虱子。牠为甚么笨得相信野兔呢?假如牠聪明一点,人的命运从些便不一样了。  
 
   
 
  月满的夜里。孩子们在沙滩上捉螃蟹和比目鱼,我也吃到面包树的花了。我把烤过的花撕成两半,里面冒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一团白肉。  
 
   
 
  「好吃吗?」葛米儿问我。  
 
   
 
  「味道很像面包。」我说。  
 
   
 
  葛米儿一边吃一边说:「嗯,它的味道其实没有甚么特别,不过,因为童年时吃过,所以一直也很怀念。尤其是到了香港之后,即使吃过很多美味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想吃面包树的花。那是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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