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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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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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家吃饱,还得全面完成各项计划。现在的人,可不比从前了,都想过得好点……”

  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坐到一起促膝谈心一番。而岁月无情,到后来就为时晚矣。

  就这样,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在那里,在托尔戈伊的马群里,他头一回见到了那匹才一岁半的浑身黄茸茸的小马驹。

  “老人家,你给留下什么宝贝呀?马群可不怎么样,是吧?”当他们清点过马的匹数,从马栏里放出马群时,塔纳巴伊对牧马人挖苦说。

  托尔戈伊是个干瘦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根胡茬。他身材矮小,象个半大的孩子。头上扣着一顶老大的毛蓬蓬的羊皮帽,活象个蘑菇。这类老汉动作敏捷,专爱挑剔,喜欢嚷嚷。

  但是,托尔戈伊这回却没有发作。

  “马群就是马群,都那样。”他心平气和地回答,“没什么好夸口的,你放一阵子,就会清楚的。”

  “老爷子,我这是随便说说的。”塔纳巴伊小声和解地说。

  “有一匹好马!”托尔戈伊把落到眼上的羊皮帽往上推了推,蹬着马镫,微微欠起身来,挥着鞭子指点着说,“瞧那匹小黄马,就是在右边吃草的那匹。有朝一日,会大有出息的。”

  “就是那匹圆滚滚的?看上去,骨架子小了点,腰短了点。”

  “这马发育慢些。等长大了,肯定是匹千里驹。”

  “它有什么好的?哪点出众呢?”

  “天生的溜蹄马。”

  “那又怎么样呢?”

  “这种马少见。要在过去,就是无价之宝。赛马的时候,若能抢上这种马,把脑袋搭上也舍得。”

  “得,咱们瞧瞧去!”塔纳巴伊提议说。

  他们催赶着马匹,在马群的外没跑着,把小黄马轰到一旁,然后在它后面赶着。小公马不反对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它高高兴兴地抖动了一下额鬃,打个响鼻,跑了起来。

  那马迈着整齐而迅速的溜蹄马的步式飞跑起来,犹如脱弦的飞箭。它跑了大半个圈子,想跑回马群里来。塔纳巴伊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小黄马的飞跑,大声叫好:“啊!瞧,跑得多快!瞧!”

  “可你刚才怎么悦的!”老马倌忿忿地回答。

  他们策马在溜蹄马的后头小跑着。象观看赛马时的小孩子那样,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喊声仿佛在催赶小公马,它跑得越来越快了,跑得那样轻松自如,不乱步伐,稳稳当当,象在飞似的。

  他们不得不让自己的马大跑起来,而那匹小公马却始终保持那种溜蹄马的节奏继续跑着。

  “你看,塔纳巴伊!”托尔戈伊在飞奔的马上挥着他的帽子,大声叫道,“这马的听觉特别灵,就象手碰上一把刀子那样。你瞧,它听到喊声,更加来劲了!哎,哎,哎!”

  当小黄马终于回到马群时,他们才不再去管它,可是自己却因为策马飞奔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太好了!谢谢你,托尔戈伊,你养了一匹好马。看了都叫人心里痛快!”

  “是好马,”老人同意说,“不过,你得留神,”突然他变得严厉起来,一边用手搔着后脑勺,“别夸奖了。夸奖多了,反会不吉利的。不到时候,先别嚷嚷。一匹出色的溜蹄马,好比一个漂亮的姑娘,追逐的人可多哩。姑娘家的命运是:落到好人家手里,就会开花,让人高兴;落到哪个坏蛋手里,瞧着她都叫人难受。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匹出色的马,也是一样。弄不好,就毁了它。跑着跑着,都会失蹄的。”

  “不用担心,老人家,要知道,这种事我也在行,不是小娃娃。”

  “那倒是。这马的名字叫古利萨雷,记住了。”

  “古利萨雷?”

  “对。去年夏天我的小孙女上这儿来玩了。这是她给马起的名字。她可喜欢啦。那阵子,它才是一周岁的马驹子。记住,叫古利萨雷。”

  托尔戈伊是个爱唠叨的老头。整整一宿,千叮咛万嘱咐的,塔纳巴伊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第二天,塔纳巴伊把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送出七俄里之外。剩下空空的毡包,往后该由他的一家人来住了。还有一座毡包留给他的帮手住。可是帮手一时还没有着落,暂时只有他一人留下。

  分手时,托尔戈伊再一次提醒说:“小黄马先别碰它,也不让别人管它。开春了,你亲自驯它。你要注意,千万小心点。等马上了鞍,你转的时候,别使劲赶它。你要是乱扯缰绳,弄错了溜蹄马的步式,你就把这马给毁了。还有,你得注意,开头几天,别让马在劲头上喝多了水。水淌到腿上,会生湿癣的。你要是出门,把马骑来让我瞅瞅,要是我还没咽气的话……”

  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走了,带走了驮着家什的骆驼,给他留下了马群,毡包和重重叠叠的山……

  古利萨雷哪里知道,关于它引起了多少话题,往后还会引起多少议论和风波呢!……

  古利萨雷照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马群里,一切依然如故:还是那些山,还是那片草地和河流。只是原来的老汉不见了,换了一个牧马人了。那人穿一件灰色的军大衣,戴一顶有护耳的军帽。新主人嗓子有点沙哑,不过声音很洪亮,很威严。马群很快就跟他搞熟了。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到处遛遛腿吧。

  后来下雪了。常常下雪,老也不化。马这时得用蹄子刨开积雪才能找到草吃。山风把主人的脸吹得发黑,一双手变得又粗又硬。现在他穿上毡靴了,还穿上一件老大的羊皮袄。古利萨雷全身长起了长长的毛,可它还是感到很冷,特别是到了夜里。每逢朔风凛冽的夜晚,马群都一声不响地紧紧地挤成一团,身上蒙着一层霜花,一直站到太阳出来。这时刻,主人骑在马上原地打转,拍打着衣袖,擦揉着脸。有时候离开片刻,不久又回来了。最好是他一刻也不离开马群。不管他冻得大声嚷嚷,还是小声哼哼,马群会突然昂起头来,竖起耳朵倾听。这当儿,要是确信主人就在身旁,马又会在呼啸的夜风中打起吃来。那年冬天,古利萨雷就记住了塔纳巴伊的声音,而且从此以后,就终生不忘了。

  有一天夜里,山里起了一场暴风雪。刀割似的雪片纷纷而下,钻进马的鬃毛,压下马的尾巴,糊住马的眼睛。马群惶惶不安起来。它们挤成一团,浑身打颤。母马不安地惊叫起来,把小马驹子直往马群里轰,结果把古利萨雷挤到最外头,怎么也挤不过去了。

  溜蹄马开始遛蹶子,左推右搡,最后还是落在外边——这下遭到了那匹领群的公马的严厉惩处。那匹头马一直在外围转来转去,用蹄子跟着雪,把马群往一块轰。有时它急急地跑到一边,带着威胁的神情略微低下头,剪起耳朵,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听到它的响鼻声。有时它又跑回马群,一副凶狠威严的架势。它看到古利萨雷落在外头,就跳起来,朝它猛扑过去,一转身,用后蹄朝它的肋部猛地一踢。这一脚真厉害,古利萨雷差点没有憋死。它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咕噜一声响,疼得它一声尖叫,好不容易才稳住脚跟。

  这之后,它再也不想逞能了。它紧挨着马群,乖乖地站着,感到助部疼痛难受,心里着实愤恨那匹凶狠的头马。马群安静下来了,于是它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拖长的声音,它这是头一回听到了狠狠的爆叫声。它感到,仿佛生命碎然而止,全身都发僵了。马群战栗着,神情紧张地倾听着。周围又沉静下来。可是这种死寂太恐怖了。大雪漫天飞舞,刷刷地落在古利萨雷扬起的嘴脸上。主人在哪儿?此时此刻多么需要他,哪怕能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身上羊皮袄的烟味也好。可他却不在。古利萨雷斜着眼看了一下近旁,不禁吓呆了:仿佛有个什么影子,在黑暗中贴着雪地,一闪而过。古利萨雷猛地往一分跳开,一下子马群骚动起来,乱了阵势。惊炸的马群大声尖叫着,嘶鸣着,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飞奔而去。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得住了。马群拼命向前冲去,如同山崩时从峭壁上泻下的无数岩石,互相撞击着。古利萨雷莫名其妙地只顾狂奔疾驰。突然,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飞马听到了主人征怒的吆喝声。喊声从侧面的地方传来,挡住了马群的去路,过后又出现在前面了。此刻,马群迎上了这个经久不息的残喝声,那声音便领着马群前进。现在主人又跟它们在一起了。主人冒着随时有掉进裂缝和深渊的危险,在前面飞奔。他的喊声变得有气无力了,后来完全嘶哑了。

  但他还是不住地“嗨,嗨,嗨,嗨!”他吆喝着。于是马群跟在后面跑着,渐渐地摆脱了追逐它们的恐怖。

  黎明时,塔纳巴伊才把马群赶回原来的地方。直到这时,马群才停歇下来。马身上的热气象浓雾似的在马群上空冉冉升起,马的两肋都费劲地扇动着,这些马,惊魂未定,全身还在不停地打颤。张张冒着热气的嘴在扒着雪地。塔纳巴伊也在弄雪吃。他蹲在地上,抓起一把把冰冷的白雪,直往嘴巴里送。后来他忽然双手捂住胜,屏息不动了。雪还是不停地飞舞,落到热气腾腾的马背上,雪化了,变成混浊的黄泥浆,一滴滴往下淌着……

  厚厚的雪慢慢融化了,地面露出来了。之后,绿茵遍地,古利萨雷很快就长得膘肥体壮了。马脱毛了,换上了一身油光闪亮的新毛。冬天啦,饲料不足啦,仿佛在记忆中都无影无踪了。马是不会记住这些的;只有人,还没有忘怀。塔纳巴伊记得那严寒;记得狼降的黑夜;记得骑在马上冻僵了的难受劲;记得在篝火旁烤着发木的手脚,咬着牙,以免哭出来的情景,记得春天的冰冻,象铅一般沉重的疮痴,封住了大地;记得一些瘦马倒毙了;记得有一次下山,在办事处连眼皮子都没抬,就在马匹死亡登记表上签了字,接着一下子暴跳如雷,大声吼叫,用拳头捶着主席的办公桌:“你别这样瞅我!我不是法西斯!马捆在哪儿?饲料在哪儿?燕麦在哪儿?盐在哪儿?尽让我们喝西北风!难道就这样叫我们养马吗?你瞧瞧我们穿什么破烂!你去瞧瞧我们住的毡包,瞧瞧我过的日子!从来没吃顿饱饭。就是打仗,也比现在强似百倍。而你,那样瞅着我,倒象是我把这些马掐死了似的!”

  还记得主席可怕的沉默,他的死灰般的脸;记得后来自己又为这些话羞愧万分,只好请求他原谅。

  “得了,你,你原谅我吧,我发火了。”他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来。

  “倒是你应该原谅我。”乔罗对他说。

  后来,当主席叫来了仓库管理员,塔纳巴伊更是无地自容了。乔罗吩咐说:“给他五公斤面粉。”

  “那幼儿园怎么办?”

  “什么幼儿园,你老是糊涂!给吧!”乔罗不客气地命令道。

  塔纳巴伊本想坚决拒绝,说马奶快下来了,不久就会有马奶酒了。但当他看了一眼主席,明白了他的苦心,就只好不作声了。以后每当他吃起面条时,他总感到家烫了嘴似的。他把匙一放,说:“你怎么啦,想把我烫死还是怎么的?”

  “那你就等凉会儿再吃,又不是小孩子。”妻子心平气和地回答。

  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已经是五月了。公马的叫声中带着哭腔,常常互相冲撞起来,干起架来,要不,就追逐别的马群里的年轻母马。牧马人排命地奔跑,轰开干柴的马,大声呵斥着,有时挥动着鞭子,免不了也参加一场格斗。古利萨雷还不懂得这号事。有时阳光灿烂,有对细雨靠集,小草从马蹄下面钻出来了。草地绿油油绿油油的,而在草地上空,白皑皑的雪岭冰峰闪闪发光。这年春天,溜蹄马古利萨雷跨进了美妙的青春年代。古利萨雷从一头毛茸茸的矮小的马驹子,变成一匹身架匀称、结结实实的小公马。它长高了,原来那种柔和的线条不见了,它的躯体变成一个三角形:前胸宽宽的,臀部很窄。它的头长成真正的溜蹄马式的头了——瘦削,头前部突出,两眼间距很大,嘴唇紧缩而富有弹性。不过所有这一切,它还无心顾及。只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支配着它(这给它的主人添了不少麻烦),那就是酷爱奔跑。它常常领着一帮同龄的儿马,纵情驰骋。它一马当先,象颗金色的流星似的,急驰而去。有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驱赶着它,使它不知疲惫地奔上峻岭,冲下山坡,越过怪石嶙峋的河岸和陡峭的隘道,穿过丛林和谷地。哪怕到了深夜,当它在星空下酣睡的时候,它仿佛还梦见,大地在它脚下飞驰而过,风卷着鬃毛在耳边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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