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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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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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见外呀?”

  小双道:“告诉你,你可别告诉你们小姐去!咱们二奶奶家里是开麻油店的。”凤箫哟
了一声道:“开麻油店!打哪儿想起的?像你们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们那一位
虽比不上大奶奶,也还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双道:“这里头自然有个缘故。咱们二爷
你也见过了,是个残废。做官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老太太没奈何,打算替二爷置一房姨奶
奶,做媒的给找了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凤箫道:

  “哦,是姨奶奶。”小双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来老太太想着,既然不打算替二爷
另娶了,二房里没个当家的媳妇,也不是事,索性聘了来做正头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
二爷。”

  凤箫把手扶着窗台,沉吟道:“怪道呢!我虽是初来,也瞧料了两三分。”小双道:“
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
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得没处躲!”凤箫
扑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小双抱着胳膊
道:

  “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凤箫道:“你
是她陪嫁来的么?”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
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怎么着?你冷哪?”凤箫摇摇头。小
双道:“瞧你缩着脖子这娇模样儿!”

  一语未完,凤箫打了个喷嚏,小双忙推她道:“睡罢!睡罢!

  快焐一焐。”凤箫跪了下来脱袄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儿就至于冻着了?”小双
道:“你别瞧这窗户关着,窗户眼儿里吱溜溜的钻风。”

  两人各自睡下。凤箫悄悄地问道:“过来了也有四五年了罢?”小双道:“谁?”凤箫
道:“还有谁?”小双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凤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
没闹出什么话柄儿?”小双道:“还说呢!话柄儿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领着合家上下到普陀
山进香去,她做月子没去,留着她看家。

  舅爷脚步儿走得勤了些,就丢了一票东西。”凤箫失惊道:

  “也没查出个究竟来?”小双道:“问得出什么好的来?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饰
左不过将来是归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爷大奶奶碍着二爷,没好说什么。三爷自己在外头流水
似的花钱。欠了公帐上不少,也说不响嘴。”

  她们俩隔着丈来远交谈。虽是极力地压低了喉咙,依旧有一句半句声音大了些,惊醒了
大床上睡着的赵嬷嬷,赵嬷嬷唤道:“小双。”小双不敢答应。赵嬷嬷道:“小双,你再混
说,让人家听见了,明儿仔细揭你的皮!”小双还是不做声。

  赵嬷嬷又道:“你别以为还是从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疯疯颠颠!这儿可是挤鼻子
挤眼睛的,什么事瞒得了人?趁早别讨打!”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嬷嬷害眼,枕头里塞着
菊花叶子,据说是使人眼目清凉的。她欠起头来按了一按髻上横绾的银簪,略一转侧,菊叶
便沙沙作响。赵嬷嬷翻了了身,吱吱格格牵动了全身的骨节,她唉了一声道:“你们懂得什
么!”

  小双与凤箫依旧不敢接嘴。久久没有人开口,也就一个个的朦胧睡去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
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赳赳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
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
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得得。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
花呕!花呕!”再去远些,就只听见“哦

  呕!哦呕!”

  屋子里丫头老妈子也起身了,乱着开房门,打脸水,叠铺盖,挂帐子,梳头。凤箫伺候
三奶奶兰仙穿了衣裳,兰仙凑到镜子前面仔细望了一望,从腋下抽出一条水绿洒花湖纺手帕
,擦了擦鼻翅上的粉,背对着床上的三爷道:“我先去替老太太请安罢。等你,准得误了事
。”正说着,大奶奶玳珍来了,站在门槛上笑道:“三妹妹,咱们一块儿去。”兰仙忙迎了
出去道:“我正担心着怕晚了,大嫂原来还没上去。二嫂呢?”

  玳珍笑道:“她还有一会儿耽搁呢。”兰仙道:“打发二哥吃药?”

  玳珍四顾无人,便笑道:“吃药还在其次——”她把拇指抵着嘴唇,中间的三个指头握
着拳头,小指头翘着,轻轻地“嘘”了两声。兰仙诧异道:“两人都抽这个?”玳珍点头道


  “你二哥是过了明路的,她这可是瞒着老太太的,叫我们夹在中间为难,处处还得替她
遮盖遮盖。其实老太太有什么不知道?有意的装不晓得,照常地派她差使,零零碎碎给她罪
受,无非是不肯让她抽个痛快罢了。其实也是的,年纪轻轻的妇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
事,要抽这个解闷儿?”

  玳珍兰仙手挽手一同上楼,各人后面跟着贴身丫鬟,来到老太太卧室隔壁的一间小小的
起坐间里。老太太的丫头榴喜迎了出来,低声道:“还没醒呢。”玳珍抬头望了望挂钟,笑
道:“今儿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两天说是马路上人声太杂,睡不稳。这现在想是
惯了,今儿补足了一觉。”

  紫榆百龄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二小姐姜云泽一边坐着,正拿着小钳子磕核桃呢,因丢
下了站起来相见。玳珍把手搭在云泽肩上,笑道:“还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儿一时高兴
,叫做糖核桃,你就记住了。”兰仙玳珍便围着桌子坐下了,帮着剥核桃衣子。云泽手酸了
,放下了钳子,兰仙接了过来。玳珍道:“当心你那水葱似的指甲,养得这么长了,断了怪
可惜的!”云泽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兰仙笑道:“有这些麻烦的,倒不如叫他
们拿到厨房里去剥了!”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

  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
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
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
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

  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
,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玳珍淡淡的并不接口,兰仙笑道:

  “二嫂住惯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这儿憋闷得慌。”云泽道:

  “大哥当初找房子的时候,原该找个宽敞些的,不过上海像这样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
。”兰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实在多,挤是挤了点——”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
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来也嫌人太多了。连我们都嫌人多,像你们没
满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兰仙听了这话,还没有怎么,玳珍先红了脸,道:“玩是玩,笑
是笑,也得有个分寸,三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让她想着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七巧扯起手
绢子的一角遮住了嘴唇道:“知道你们都是清门净户的小姐,你倒跟我换一换试试,只怕你
一晚上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
玳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赌得咒——这三年里头我可以赌得咒!你敢赌么?”玳珍也撑不住
噗嗤一笑,咕哝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两个?”七巧道:“真的,连我也不知道这
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

  玳珍摇手道:“够了,够了,少说两句罢。就算你拿三妹妹当自己人,没什么避讳,现
放着云妹妹在这儿呢,待会儿老太太跟着一告诉,管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云泽早远远地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阳台上,撮尖了嘴逗芙蓉鸟。姜家住的虽然是早期的
最新式洋房,堆花红砖大柱支着巍峨的拱门,楼上的阳台却是木板铺的地。黄杨木阑干里面
,放着一溜大篾篓子,晾着笋干。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
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

  街上小贩遥遥摇着拨浪鼓,那瞢腾的“不楞登不楞登”里面有着无数老去的孩子们
的回忆。包车叮叮地跑过,偶尔也有一辆汽车叭叭叫两声。

  七巧自己也知道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来的人分外亲热些,倚在兰仙的椅
背上问长问短,携着兰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赞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养
的比这个足足还长半寸呢,掐花给弄断了。”兰仙早看穿了七巧的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
微笑尽管微笑着,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觉无趣,踅到阳台上来,拎起云泽的辫梢来抖了一
抖,搭讪着笑道:“哟!小姐的头发怎么这样稀朗朗的?

  去年还是乌油油的一头好头发,该掉了不少罢?”云泽闪过身去护着辫子,笑道:“我
掉两根头发,也要你管!”七巧只顾端详她,叫道:“大嫂你来看看,云姐姐的确瘦多了,
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泽啪的一声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儿个真的发了疯了!
平日还不够讨人嫌的?”七巧把两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气好大!”

  玳珍探出头来道:“云妹妹,老太太起来了。”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脚,打帘子
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里穿了过去,里面的
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
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赶咐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
来,云泽背地里向玳珍道:“二嫂不忙着过瘾去,还挨在里面做什么?”玳珍道:“想是有
两句私房话要说。”云泽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她的话,老太太哪里听得进?”玳珍冷笑道
:“那倒也说不定。老年人心思总是活动的,成天在耳边絮聒着,十句里头相信一两句,也
未可知。”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
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阳台上的人的耳
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
去。跑了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
“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不犯着跟她这样的人计较!谁拿她的话当桩事!”云泽甩
开了她,一径往自己屋里奔去。玳珍回到起坐间里来,一拍手道:“这可闯出祸来了!”兰
仙忙道:“怎么了?”玳珍道:“你二嫂去告诉了老太太,说女大不中留,让老太太写信给
彭家,叫他们早早把云妹妹娶过去罢。你瞧,这算什么话!”兰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说
出这种话来,可不是自己打脸么?”玳珍道:“姜家没面子,还是一时的事,云妹妹将来嫁
了过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这一辈子还要做人呢!”兰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
见得跟那一位一样的见识。”玳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爱听,说咱们家的孩子,决不
会生这样的心。她就说:‘哟!您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跟您从前做女孩子时候的女孩子,哪
儿能够打比呀?时世变了,人也变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乱呢?’你知道,年岁大的人就爱听
这一套,说得老太太也有点疑疑惑惑起来。”兰仙叹道:“好端端怎么想起来的,造这样的
谣言!”

  玳珍两肘支在桌子上,伸着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会,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为她是
特别的体贴云妹妹呢!要她这样体贴我,我可受不了!”兰仙拉了她一把道:“你听——不
能是云妹妹罢?”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声,蹬得铜床柱子一片响。嘈嘈杂杂还有人在
那里解劝,只是劝不住。玳珍站起身来道:“我去看看。别瞧这位小姐好性儿,逼急了她,
也不是好惹的。”

  玳珍出去了,那姜三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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