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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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2卷-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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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了这二十年,无非是指望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今日之下,只
落得这等的收场!”说着,呜咽起来。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一般。她娘尽管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尽管把她说得不
成人。她管不了这许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怎么想?他还要她么?上次见面的时候
,他的态度有点改变么?很难说她太快乐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会注意到被戒
烟期间身体上的痛苦与这种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可是硬撑着也就撑了
过去,现在她突然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
的儿女,他决不能彻底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真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可是他
迟早要认识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知道她母亲
会放出什么手段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
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她知道
她会懊悔的,她知道她会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既然娘
不愿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

  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来。

  长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
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地
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招呼——这在他是一种亲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别
的注意她,并肩走着的时候,屡屡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
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童先生”。
世舫没听见。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童
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

  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
,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回道:

  “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
那么,为什么呢?。长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长安道
:“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
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
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
—“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
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

  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
个穿着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
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
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
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见。”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
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
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
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
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无妻?”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
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心领璧还”了,他可是尽
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
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你这人真有意思!”长安渐渐的也发
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
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
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
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
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
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旁夹峙着两个高大的
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
。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
母。”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进来,客
套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妹妹呢?来了客,也不帮着张罗张罗。”七巧道
:“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
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

  后来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
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变
了色。

  七巧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
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习惯了那种痛苦。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
己,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
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
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七巧道:“长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杯,我先上去了。”佣人端上一品锅来,又换上了新
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慌张站在门口将席上伺候的小厮唤了出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
又进来向长白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皇起身,向世舫连连道歉,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
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独酌。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低地告诉了他
:“我们绢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绢姑娘是谁?”小厮道:

  “是少爷的姨奶奶。”

  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
忽然觉得异常的委顿,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
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
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难堪的落寞。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
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
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
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

  “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
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
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
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宰了的鸡的脚爪。帐子吊起了一半
。不分昼夜她不让他们给她放下帐子来。她怕。

  外面传进来说绢姑娘生了个小少爷。丫头丢下了热气腾腾的药罐子跑出去凑热闹了,敞
着房门,一阵风吹了进来,帐钩豁朗朗乱摇,帐子自动地放了下来,然而芝寿不再抗议了。

  她的头向右一歪,滚到枕头外面去。她并没有死——又挨了半个月光景才死的。

  绢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寿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鸦片自杀了。长白不敢再娶
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长安更是早就断了结婚的念头。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
,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
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
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
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
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
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
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七巧过世以后,长安和长白分了家搬出来住。七巧的女儿是不难解决她自己的问题的。
谣言说她和一个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摊子跟前,他为她买了一双吊袜带。也许她用的是
她自己的钱,可是无论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来的。

  当然这不过是谣言。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
完不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451张爱玲文集 第二卷

红玫瑰与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
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
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
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有条有理的。他
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
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
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
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不出来交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
给筹备下了。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
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
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一般富贵闲人的文艺青年
前进青年虽然笑他俗,却都不嫌他,因为他的俗气是外国式的俗气。他个子不高,但是身手
矫捷。晦暗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眼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但那模样是屹然
;说话,如果不是笑话的时候,也是断然。爽快到极点,仿佛他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
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生死在一
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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