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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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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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
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
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
道:

  “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
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
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
稗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
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
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
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
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

  “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
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
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
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
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
,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

  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
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东西


  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
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望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
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
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嗤
一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
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
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
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
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
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
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
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
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
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
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
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
,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
“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却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
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
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
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

  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

  说着,便赶赶咐咐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
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
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
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
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

  “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又指了指叔惠,问:“这是什么人?”虽然做出那漫不经心的
口吻,问出这句话之后,却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
桢这才明白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
张照片了,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
,真是可笑又可怜的。

  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
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
?”

  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
的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有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
口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
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
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
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在楼
梯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
道:“嗳!你这是干吗?”杰民道:

  “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曼桢道:“你不会告诉阿宝,叫她进去的时候顺便给你
带出来。”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才
。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着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头
,笑着叫了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
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
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
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点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
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了一只猫脸。曼桢这
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是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
楼梯脚下,倒有点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
是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
都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

  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
娜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
菲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
我看还是‘一年青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面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
子的结果,是又化起妆来。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地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
看。有一张四寸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
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道:“这哪儿是我
妹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

  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

  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哑。
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横看竖看,说:
“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

  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
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
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
地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
。”

  曼璐把镜子向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
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
脾气。也算我倒霉,刚好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
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
候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
块鲜红的面颊,两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
人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
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还有脚步声,猜着一定
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
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

  “妈,你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她母亲道:“这被
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
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
!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

  “她睡着了?”她母亲道:“老早睡着了。她早上起得早。”曼璐道:“二妹现在也有
这样大了;照说,她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
有个合适的人,早一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
很想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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