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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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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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
张红木大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
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什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
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
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
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
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
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
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到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
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
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

  汰衣裳板!”一只拨浪鼓懒洋洋摇着,“得轮敦敦,得轮敦敦”推着玻璃柜小车卖胭脂
花粉、头绳、丝线,虬曲的粗丝线像发光的卷发,编成湖色松辫子。“得轮敦敦——”用拨
浪鼓召集女顾客,把女人当小孩。

  梳妆台的镜子上蒙着块红布,怕孩子睡觉的时候魂灵跑到镜子里出不来。满月礼已经收
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里去看过了,再拿到这里来,梳妆台上搁不下,摆了一桌子。金锁
、银锁、翡翠锁片,都是要把孩子锁在人世上。炳发老婆有点担心,值钱的东西到处摊着。

  “新来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后这样叫奶妈。

  “她不要紧,”银娣马上护着她。“刚从乡下出来,都吓死了,别人还没来得及教坏她
。”

  奶妈新来,不知道底细,所以比别人尊敬她。他们家难得用个新人,银娣就喜欢她一个
新鲜。她奶又多,每天早上还挤一碗给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补的。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们进来看礼物。三奶奶又带两个表嫂来看。“这是舅舅的?”
有人指着一盘衣服问。

  “不是。还没来呢。”三奶奶只低声咕哝了一声,眼睛望到别处去,仿佛有点窘。

  她们走了,银娣不能不着急起来。“还不来,”她轻声对她嫂子说。

  “明天再不来,我再回去一趟。”

  “你听见这些人说。”

  “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嗳,有些来了多少年连屁都没放一个,不要说养儿子了。

  她们的男人又还不是棺材瓤子。”

  三奶奶没有孩子。

  第二天她娘家的礼没来,炳发倒来了。男亲戚向来不上楼的,这次是例外,佣人领他到
银娣房里。

  “舅老爷带来的,”郑妈在他背后拎着一只提篮盒。

  “嗳呀,干什么?哥哥真是,还又费事。”银娣坐在床上说。他老婆揭开一看,上屉里
荷叶包肉,下面一大沙锅全鸡炖火腿。

  “老郑,拿点给奶妈吃。”银娣说。

  炳发穿着黑纱马褂,摇着一把黑纸扇。他老婆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家里都好?”他老婆等女佣走了才问。“满月礼呢?我们都急死了。”

  “所以我着急。没办法,只好来跟姑奶奶商量。”

  都是低声说话,坐得又远,都向前伛偻着,怕听不见,连扇子也不摇了。每句中间隔着
一段沉默。

  “嫂嫂知道我没钱,”银娣说。“现在她自己看见了。”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只看见他
们这里过得多享福,谁相信她一个月才拿几块钱月费钱?

  “姑奶奶手里没钱,”炳发老婆说。

  “我到处想办法。都去过了。”

  “王家里不肯?”夫妻俩对瞅着,一问一答都只咕哝一声。

  摇摇头一目夹眼。“昨天去找冯金大。”

  “谁?”

  “还是小无锡的来头。”

  她哥哥的难处不用说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听他们说姚家怎样了不起,讲起来外面谁
不知道,难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会借不到钱?她哥哥虽然是老实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长的
,这些年也混过来了。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的,看准了她非要这笔礼不行,要她自己拿出
来。

  “姑奶奶跟姑爷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说。

  “他!”像吐了口唾沫。

  “姑爷住在楼下?”炳发说。

  “可不是,这两天送信也难。”他老婆说。

  她也知道这不是叫人传话的事,要银娣自己对他说。

  银娣不开口。他向来忌讳提钱。他是护短,这辈子从来没有钱在他手里过。逼急了还不
是打官话,说送什么都一样,不过是点意思。

  “姑爷可能想法子在帐房里支?”她嫂子听惯了三爷在帐房支钱的事。

  “不行呃,”她皱着眉,“他从来没有过,还不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是有这话,‘瞒上不瞒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嗫嚅着赔笑说。

  “谁也瞒不了。这些人正等着扳我的错处,这下子有的说了。”

  “姑奶奶向来要强,”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释。

  “礼不全,也许不要紧,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们的难处。”

  炳发说。

  “老太太是不会说什么,别人还得了?”

  “也是——头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说。

  其实她并不是没想到去跟老太太说,趁着老太太这时候喜欢。不过她喜欢向来靠不住,
今天宠这个,明天又抬举那个,好让这些媳妇谁也别太自信。为这事去诉苦也叫人见笑,老
太太那副声口已经可以听得见:“叫你哥哥不要打肿脸充胖子。这有什么要紧,都是自己人
。”然后给她一笔钱,不会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价——姚家替她办的嫁妆就是那样,不
过换了他们自己去买,就又有的说了,等买了来东西粗糙,又不齐全,正好怪他们不会买东
西,不懂规矩。

  “还是问姑爷,”她嫂子说。“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她说。背了债应酬亲戚的又不是他们第一个。将来他们这些
儿子一个个的前程都在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愿意说,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许愿
,但是他们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趁热打铁,她这时候刚生了儿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劲硬
挺过去,处处要人家特别担待,谁拿你们当正经亲戚?她恨他们不争气,眼光小,只会来逼
她。

  奶妈吃了饭进来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佣人进进出出。

  “我走了。”他说。

  迸了这半天,还是丢给她不管了。

  “拿我的头面去当,”她望着空中说。“这时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她嫂子苦着脸望着她半天。“……姑奶奶满月那天不要戴?”

  “就说不舒服,起不来。”

  他们显然不愿意。什么不能当,偏拣一个不久就非还她不可的。

  “头面至少平时用不着,戒指几天不戴老太太就要问,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着,不过
大累赘,怎么拿出去?”

  “这要赎不回来怎么办?”她嫂子终于说。

  “怎么办,我上吊就是了,这日子也过够了。”她说着眼泪直淌下来。

  “姑奶奶快不要这样说。”

  “你们晓得我过的什么日子?你们真不管了。”她更呜咽起来。

  “姑奶奶,给人听见了。”

  “本来也都是为你打算,”他说。“我们有什么好处?”

  “噢,你现在懊悔了。早晓得还是卖断了干净。”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经站了起来。“我走了。”

  “走了再也不要来了。情愿你不来。”一见面更提起她的心事来,他到底是她哥哥,就
只有这一个亲人。

  “谁再来不是人。嫌我丢脸,皇帝还有草鞋亲呢。”

  他老婆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过年过节不来,不叫姑奶奶为难?”

  “有什么为难?”她说,“就说我家里都死光了。”

  “你不用咒人,从今天起你没有我这哥哥。”

  他老婆把他往房门口直推。“嗳呀,你要走快走,在这儿就光叫姑奶奶生气。”

  到了晚上关了房门,银娣拿出首饰箱来,把头面包起来,放在她哥哥带来的提篮盒下屉
。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来了。再过了两天,礼送来了,先拿到楼上外间,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三奶奶第一个看见,把金锁在手心里掂着,估有几两重,又批评翡
翠镜片颜色太淡,又把绣货翻来翻去细看。

  “还是苏绣呢。”

  “其实苏绣的针脚板,湘绣的花比较活。”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篮盒拿出拿进,谁晓得装着什么出去?”

  “嗳,我也看见。来来去去,总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奶妈照例到外间来挤奶,让老太太趁热吃。

  她站在房门外等老太太起来,都听见了,回去告诉银娣姑嫂,又把银娣气个半死。

  满月前两天,三奶奶叫了个穿珠花的来,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她知道我要什么花样,”她告诉老李。“就照鲍家孙少奶奶那样,就在这儿做,你不
跟她说话,不会吵醒三爷,不过你不要走开,晓得吧?”

  “我知道。这一向人杂。”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里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妈子进来倒痰盂扫地。老李在桌上铺了块小红
毡子,珠花衬着棉花,用一条绸手帕包着,放在毡子上,她叠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东
西。粗做的扫到床前,扫帚拨歪了三爷的拖鞋,正弯下腰去摆齐整,倒吓了一跳,他打着呵
欠掀开帐子,两只脚在地下找拖鞋。

  “三爷不睡了?”老李诧异地问。

  “吵死了,还睡得着?”

  “我去打洗脸水。”粗做的连忙拿着脸盆去了,唯恐他气出在她身上。

  他站在衣橱前面把裤带系紧些,竹青板带从短衫下面挂下来,排须直拂到膝盖上,“快
点,我吃早饭,吃了出去。”

  “三爷吃点什么?”

  “你去看有什么。快点。”

  老李叫了声如意没人应,那丫头想必也在楼下吃早饭。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跟着三奶奶
。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纪又大,脚又小,又是个胖子,他还直催。他似乎从来不记得她不比
寻常的女佣,是他少奶奶娘家来的,几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

  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

  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洗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
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
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
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冬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
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
洗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
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
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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