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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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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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我常常只是跟着看热闹,也其乐无穷。厂甸的'风筝哈'〃最有名,人说是根据曹雪芹记载的古法制作的,'大沙燕儿'卖得很贵,我们小时候〃玩儿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奇哥哥花二十枚铜子儿买来,教我放。那样子跟'沙燕儿'〃一样,只是小得多,画着黑色花纹,叫'黑锅底'。奇哥哥先放起来,再把线交给〃我,他就忙着做活儿去了,我牵着线,不知道往哪儿跑,一不留神,风筝就突然落下〃来了,收线都来不及,那时候我们有一支儿歌,说的就是这种情形:'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真爱起;一个跟头扎到底!'小伙伴们一边拍手一边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又像儿时那样笑起来,眼睛里却闪着凄然的泪〃花!
  〃你的童年真让我欣慕!有机会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亲眼看看那满天飞舞的'大〃沙燕儿',亲手放一放那一个跟头扎到底的'黑锅底'!〃奥立佛无限神往。
  〃没有了,美好的时光永远没有了!〃梁冰玉垂下头,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忧伤的大眼睛,她转过身,用手绢儿擦着泪花,〃现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飞机在飞了!〃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现在怎么又哭起来了?〃奥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这儿〃不是北平,是伦敦呀,日本的飞机飞不到这儿,德国的飞机也飞不到这儿,我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我们?〃梁冰玉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琢磨着其中的含义。自从三年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英国小伙子,就已经隐隐觉得他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对此是极为敏感的。〃但她不愿意正视它,极力装做毫无觉察,冷漠和疏远是她惟一可以采取的态度。奥立〃佛关于牛津大学的夸夸其谈使她反感,为了在自我感觉上战胜对方,也为了避免在以〃后的时间里更多的接触,她才毅然地做出了报考牛津大学的决定。这使她在流亡的岁〃月重新赢得了读书的机会,并且可以在绝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躲开奥立佛那一双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开毕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还是要回到亨特家里,〃亨特太太的热情招待,奥立佛不断变换花样的献殷勤,都使她无可奈何。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必须依赖韩子奇,从而也就必须依赖亨特一家。他们〃虽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归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篱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样,在亨〃特夫妇的眼里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她只有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让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过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从牛津毕业的那一天,也许到〃那时,她就可以返回家乡了。三年过去了,奥立佛对她的殷勤有增无减,他常常在假〃日里主动提出要陪她去游览风景区或是去欣赏歌剧和音乐会,那种热情使她无法拒〃绝;他还常常以种种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气又好〃笑。她想明确告诉他以后不要这样做,但又说不出口,因为奥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谊,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走一步,她总不能拒绝友谊啊!三年来的频繁接触,使她渐渐〃地改变了当初对奥立佛的印象,她发现这个小伙子在事业上无比精明,在生活上却相〃当严谨,她从未发现他同别的女孩子来往,从未发现他有那些公子哥儿的风流、放荡〃行为,也许是因为他有着一半中国血统,受了他那位慈祥温柔的东方母亲的影响?也〃许自从梁冰玉的到来,他的心就被这个东方姑娘占据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渐渐〃地不觉得奥立佛那么〃讨厌〃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类似兄弟姐妹的情谊。现〃在,奥立佛在匆忙之中为了安慰她而说出的话,没有经过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种信息,触动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说什么呢?不管奥立佛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不出口点破他们之间的那一道微妙的界墙,她就永远〃装傻〃,三年来,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的。
  〃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总是要回去的!〃她说,暗示奥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实际的设想。
  〃唉,你对中国有那么深的感情!〃奥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着,耸耸肩,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同情,〃中午我们去吃中国馆子好吗?'上海楼'的菜比我妈妈烧的要〃好得多了!〃
  午饭后,他们并排坐在襄球剧院的观众席上,等待《雷岩》(Thunder〃Rock)的开〃演。这是奥立佛事先买好的票,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这一天安排得满满的。梁〃冰玉本来没有一点儿看戏的兴趣,奥立佛却百般煽动,说这个戏正在走红,不可不〃看,她也就随着他来了,无非是消磨几个小时的时间嘛,反正她的头脑空空,也没有〃更重要的事儿可做。戏还没有开演,她愣愣地望着那低垂的大幕。奥立佛没话找话,〃还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刚才〃上海楼〃的那一顿美餐:〃梁小姐的思乡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没出伦敦,你等于回了一趟中国!〃
  〃不,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却说,〃这里的中国馆子没有多少中国味儿,〃只不过徒有虚名,唬唬你们这些外国人罢了,远远不如我们北平的东来顺、南来〃顺。。。。。。甚至还不如我们家里的家常便饭呢!〃
  〃噢!〃奥立佛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景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来世的话,下辈于我一定投胎到中国去!〃
  〃何必要等到下辈子呢?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时候,请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为主人邀请奥立佛,她有意把〃我家〃这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别需要的心理平衡,并且巧妙地提醒奥立〃佛,他们之间是有一条不容忽视、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无奈痴情的奥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啊,太美好了,那将是我终生难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个人怎么是个点不透的〃傻小子〃呢?他们之间,可〃以用英语和汉语自由地交谈,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
  大幕徐徐拉开,戏开演了。观众席鸦雀无声,人们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奥立佛也不再唠叨,注意力进入了剧情。戏的主角是两个管理灯塔的美国青年,〃写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闷。一个消极沉沦,一个奋发进取,相互矛盾的性格〃发生撞击,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奥立佛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激动了!梁冰玉却茫然不〃知台上所云,无动于衷,美国人的生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脑子里翻腾的是大沙燕〃儿、东来顺、北平、战争。。。。。。
  突然,剧情发生了奇特的进展,那个激进的青年不甘于碌碌无为的平庸生活,要〃动身到遥远的中国去投身反侵略战争!〃生命?在中国才有生命,因为善和恶正在那〃里搏斗!〃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记了这是在伦敦的寰球剧院,仿佛又〃回到了沸腾的燕大校园。。。。。。
  那时候,她和同班同学杨深正处在热恋之中。当爱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袭〃来的时候,她是毫无抵御能力的,风度翩翩、品学兼优的杨琛突然闯入了她平静的生〃活,在她心灵的湖水中荡起了梦一样的涟漪。她没有勇气告诉奇哥哥和姐姐,却无法〃躲过同学们的眼睛,因为她一直被众多的男生所瞩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无人的〃高傲又使他们望而却步,一旦发现被杨琛捷足先得,这难以保守的秘密就公开地流〃传。她惶惑、羞涩地躲避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探询的、挑衅的目光,却又被幸福所陶〃醉,〃我为什么不可以爱?〃她在心里质问一切人。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切,也许她会〃和杨琛终成眷属,像世界上许多人一样,初恋的恋人就是终生的伴侣。但是,当战争〃的风云逼近北平,未名湖沸腾了,善和恶在搏斗,各种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显出了〃自己的嘴脸!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经带头上街游行、散发抗日传单的同学被捕了,愤〃怒的同学们涌向警备司令部去请愿、抗议,却意外地在那里发现了杨琛,原来正是平〃时沉默寡言、不问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击碎了梁冰玉幼〃稚的梦,击碎了一个少女最初的、珍贵的爱,她不敢再面对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无〃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进未名湖了结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尽她〃蒙受的耻辱!结束吧,让过去的一切都结束,她怀着对爱的悔恨和对生的恐惧,朝着〃茫然不可知的目标,跟着韩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里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避心灵的创伤,它将永远追踪着她,〃折磨那一颗破碎、冰冷的心。现在,那个被捕之后惨遭杀害的同学仿佛又复活了,站〃在寰球剧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声讨那个罪恶的灵魂,而那正是她爱过的人!爱,那〃幼稚的爱、蒙昧的爱、错误的爱、毁灭了自己的爱。。。。。。痛苦和悔恨在撕咬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伦敦还是在北平?是活着还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奥立佛的腕〃子,抓得紧紧的,仿佛是一个跌入深渊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树枝。。。。。。
  〃梁小姐。。。。。。〃奥立佛被这意外的举动弄得突如其来地兴奋,他轻轻地呼唤着〃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只清凉滑腻的手上,轻轻地抚摩。。。。。。
  梁冰玉突然被惊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狼狈地把手抽出来,〃奥立佛,〃别。。。。。。〃
  〃戏让人大激动了!〃奥立佛讪讪地说,不敢转脸去看她,眼睛望着台上,心却〃在怦怦地跳。
  〃这戏太悲惨了,让人。。。。。。受不了!〃
  〃悲惨?我怎么没觉得悲惨呢?〃
  两个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戏继续演下去,那个到中国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个青年留了下来,沉浸在无〃限的烦恼之中,自己折磨着自己的灵魂。啊,经受这种折磨的岂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无端地疑心这个戏是专门为她写的,让她远离燕大之后也不能逃脱心头的〃重压,把她已经麻木的伤口又重新割出血来!
  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维也纳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难,他们〃的女儿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这个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来,她如果活着,已经是百〃岁高龄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惨了,太早了,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得到过她本应得到的爱,她〃鬼鬼祟祟〃地来到人间,向人〃间讨还爱!像中国《聊斋》里的许多鬼故事一样,这个女鬼化成人形,〃缠〃上了那〃个管灯塔的、沉沦的青年,逼着他献出热情,用爱去拥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里感叹着,为什么天涯海角也有这样的鬼故事,也有这样执〃迷于爱的冤魂?这个在水中早夭的维也纳女孩,为什么不在那个永恒的世界里让灵魂〃享受纯洁的静穆,偏偏眷恋这个令活人厌倦的人间?啊,你还没有尝到过爱的苦涩,〃爱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渊薮!
  尖厉的警报声隐隐从剧场外面传来,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观众似乎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毫无反应。大幕却突然落下了,观众被从剧情中赶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幕里面走出微笑着的剧场经理,他向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打扰了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规定报告大家:现在外面正在发空袭〃警报,观众中如果有人要进防空壕,请即刻退席!〃
  观众席上纹丝不动,回答他的却是一阵自信而愉快的笑声。剧场经理微笑着退〃去,大幕重新拉开,维也纳鬼魂和管灯塔的美国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着的人忘却死亡的威胁,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梁冰玉被这个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好像都是朝着梁冰玉说〃的,刺痛着她,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她陪伴着鬼魂,痛苦地走向戏的尾声。。。。。。
  爱毕竟是艰难的,维也纳女孩的幽灵终于没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恋恋不舍地〃离开人间,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恒的鬼的世界中去了,临别之前,她深情地拥〃抱着她所爱的那个管灯塔的青年:〃我多么羡慕你这个活着的人!你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来,观众席上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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