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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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河(下)-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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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视许久,突然笑开,笑着笑着,仰脸闭上了眼,笑声也弱了下去:“月向晚啊月向晚,我屠征竟然也会为你落到这种地步。”
  声音中有着揪人心的苍凉。
  “你要多长时间来准备,不会是一辈子吧?”他平静了下来,开始嘲笑,眉宇间却添了狠厉之色,“你要耗一辈子,我可没有耐心再傻等你一辈子。”
  她忽然开始明白他的笑和他的嘲讽。
  情爱中,谁先捧上真心,谁就是输了一局。戈石城心中无棋,所以全然只懂付出,与这样的人相守,一生平淡温暖,家人之情更多于男女之爱。而她与屠征都是骄傲的人,心中棋子万千,棋盘上的契合抹杀不了其中交锋的激烈,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时,征服之意大于呵护之情,就算动了真心,也千方百计用强硬的一面掩饰。
  她执拗固执,屠征亦如是。
  在懂得的那一刹,心像春阳下的幼草,悄悄破土,缓缓舒展,含笑而舞。
  石城,石城——我若再动心,你必也不会生气吧?
  雪白的柔荑抚向他脸颊上两寸长的伤痕:“我不会让你等一辈子,我只要三年丧满。你愿意等吗?”
  那样的温柔沉静让他一怔,随即冷笑:“你以为人有多少个三年可以等?我不想等。”
  “不,你会等的。”
  而这一等,果真就是两年。
  喜烛轻燃,红泪成堆,安静中火焰爆出几声响,金色的星火淬过幽幽灰蓝,在几不可见的青烟中袅袅升起。
  “砰!”门被推开,急促的脚步声让床榻边端坐的月向晚撩开了遮面的珠帘。
  小小的身子扑过来,以惊人的熟练动作爬上她的膝,一伸手就去拉莹光闪烁的珠串子。
  “娘娘,玩——”娇软的童音拖得长长。
  她含笑抱起小小女孩,巧妙地自她手中拉出珠串子:“舒儿,你怎么跑过来了?”
  “小姐——”由远到近的叫唤直到门口,变成了小小声,“小姐,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出来吧,宫主见了要生气了!”
  戈舒不吭声了,一脸的倔强。
  “你又不乖了?”
  小嘴嘟了起来:“不要,跟舒儿抢娘娘——讨厌、讨厌!”每次那个叫“宫主”的叔叔来,老是霸着娘娘不放,她赖在娘房里不走,他也学她;讨厌的是,每次都是她先睡着,而娘似乎比喜欢她更喜欢他。
  小孩儿的心是最敏感的,容不得他人来抢自己霸占的宠爱。
  照理说屠征与戈舒的相处时间不算少,感情应该也好,但从戈舒开始学话起,对他明显的敌意就不曾消减过,实在令月向晚匪夷所思。
  “夫人。”房外的冼翠进了来。
  “不要、不要!”戈舒死抱着娘亲,哇哇大叫,额心点上的一抹朱红在水湿中漾开。
  “乖乖的,别闹了,跟冼翠姐姐回房去睡,娘明早就来看你。”轻柔的手如水般流过她黑软的发顶。
  戈舒的撒娇耍赖令婢女手足无措,一回头,才发现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颀长人影,她惊得双腿都开始打颤:“宫——宫主——”
  “把她抱走,其他人也都退下。”屠征掀开袍脚迈了进来,深黑的双眸被三分酒意融去了沉冷,映着烛光摇红。
  戈舒的手被扳开,声嘶力竭的哭闹随着人流散出门外。
  “别动!”紫红的袖轻轻一挥,门扇无声合上,屠征淡淡笑着,“这种时候,难道你还想追出去哄你的女儿?”
  “不成么?”
  “不成。”他摇头,“此时我不想和你女儿争风吃醋,不想和你品茶谈天,也不想和你彻夜对奔——那些事两年来已经做得够多了,我只想——过我的洞房花烛夜。”
  她低首,将华丽的珠冠卸了下来,水晶磕碰出清脆急促的声响,呼应着她的心跳。离开床沿,她将冠置于梳妆台上。
  “怎么不说话?”他踱到了她的身后,光亮的铜镜里映出两张脸孔。
  她微微一笑,道:“只是如在梦中,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结果。”
  两年时光,越发懂他,心境又别是一番不同。
  他张开臂圈住了她:“以往还不许我近身一步,嗯?”臂膀收紧,几乎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霜河水浅,青鸟梦长。”叹了一声,“当时还道是痴人说梦,现今你的可以安下来了罢。”
  喜欢的东西已经得到手了。
  他侧首靠着她的肩,默不作声了会儿,神色有几分阴霾:“你把下辈子都给我了吗?无论以后出了什么事,你都不会背离?”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
  “别问,我只要听你答。”
  本能地察觉他在寻求安心保证,强势之下隐藏着患得患失的脆弱。她的心柔软下来,玩笑道:“就算紫微垣宫塌了、砸了,紫微垣宫宫主成了一文不名的凡人,只要屠征不变,月向晚也不会变。”
  “记住你今晚的话。”他的轻笑流泻在她羊脂白玉般的颈项里,“像在梦中吗?”亲密火热咬上了她的耳朵。
  “像。”她缩着脖子,脸庞酡红,“别闹了,我们还有酒没喝过——”
  “去他的酒!”他的声音经她的肌肤一筛,漏下浓浊,“醉里添梦,我在醒你的梦,你却愈要往梦里钻去不成——我非得要你清清醒醒地过今晚不可——”
  惊叫声中,她发觉自己临空而起,长发、红衣打着旋飞舞飘扬。
  他朗声大笑:“还是做梦吗?”
  发丝的流泻游荡让她几乎睁不开眼:“是——”
  怎么不像梦境?
  烛火营造了昏昏魅魅的暧昧气氛,那暖意漫过眼眸,漫过肌肤,漫过筋骨,熏得人酥软无力。天族地旋的一片红海,绯色的波,绛色的浪,冲击得人看不见所有东西,只有浮沉、只有漂流。
  气息与笑声压出了胸腔,乌黑的发水草般飞泻在红海丝缎上,缠绕在他的手上。她对着他的凝视,羞涩地闭上了眼眸。
  像贝轻轻悄悄分展,层层剥开褪尽,显露妍润丰华,泽黑、艳红、洁白。
  “向晚,向晚,向晚……”
  她的身体成了一根脆弱的弦,在他的弹奏中幻化出绮丽的乐,节奏急促地带动音符往高处堆积。那么遥远的地方,仿佛永远飞不到尽头,云浮风啸,越攀升胸腔里金属的空鸣越发沉重,直到层层叠叠再无峰回路转……
  “屠征……”她的指摸索轻拂他的发,心口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收紧四肢,不自觉地以一种占有防卫的姿态抱住了她,脸含笑、眼含笑、自满的呢哺中亦含笑:“——等了七年,你终于是我的了。”
  她提着他发尾的手顿了顿,一丝湿寒从指尖透进:“你——说什么?”她轻问,手抵着他湿漉漉的肩膀。
  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她的推力,笑得轻松,欲望得平后的俊美面孔增了几分轻佻邪气:“怎么了?我说等了那么多年才得到你,有什么错?”
  “为什么说是七年?”而不是三年。
  他低语:“莫非你忘了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七年前的中秋?我可从来没有想一个人想成这样,也从来不曾花这么多的耐性和心思在一个人身上,你可是独具殊荣呀。”
  这样说应该没有错,甩开了阴暗下的不安,她总觉得看不透屠征刻意藏在笑容下的东西。肉体这样接近,他的一半心离得很远:“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多疑。”他轻笑一声,在她的肩上啮出一个印子,“我现在是快活,快活得让我做皇帝也没兴致。”
  她因痒痛而一唔:“这两年九日蛸王几已失势,紫微垣宫的锋芒盖过了大昭朝,时有暗斗,这么下去,正面冲突再所难免,征战一起,怕苦的又是百姓。屠征,你真的——想做皇帝?”
  “我喜欢坐在高处看天下。”
  “你已经坐得够高了。”
  他顺着她滑腻的臂抚下,抚过腕上伤痕,与她五指交缠:“你不喜欢我替你坐这个天下?”
  “你的天下不是为我而得,而是为你自己的野心。”她扣紧了他的指。
  “没有野心,就没有进取,以现在紫微垣宫与大昭朝的形势,已是箭在弦上,谁不发,死的就是谁,百年前被灭便是个教训。没有权势、自身难保时,我又怎么保得住你?若是身旁没有你,不要说皇帝、宫主,我人也不想当了。”
  “花言巧语!”她嗔道。
  “我从来没对女人说过这样的花言巧语。”
  他凝视着她的神情是前所未见的认真,令她不得不信,不由感叹:“你认真固执起来,这世上怕没有一个女子拒绝得了。”
  “你呢?”他低低一笑间满是自信。
  “即便我后来明知你的断腿只是在故弄玄虚,却还是把下半辈子赔给了你,这还不够么?”她坦言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屠征,或许你我有些相像,我不喜欢你对我用心计。”
  “夫妻间应该坦诚相待,是吧?但是有时天性难违啊,向晚,我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当着不是屠征的屠征。你既然嫁了我还坚持做你的月向晚,那就该稍稍包容我这小小的毛病。”
  她扬睫注视:“那你可以告诉我,半月前我要人送往摇光堂的信是怎么回事?”
  他一怔:“什么信?”
  “信还未送下山就被扣了,信使不敢说,但我知道整个宫里除了你,没有人敢,也没有人会。”
  “你是在质问我?”他在她颈子上吹了口气。
  “是不是?”她不让他转移话题。
  “你的脾气还真够讨人厌的!”吹气变成了灼热的吮吻,“有什么秘密需要你写信到摇光堂,我想知道不行吗?”
  她被惹得**了一声:“那你看过了,不过是报个平安而已,信呢?”
  “长翅膀飞了。”他支起上身居高临下地看她,“你今年清明想回新卧扫墓祭拜?”
  “已经三年,我想带戈舒回去看看。”赤裸的身子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呼吸开始不稳起来,“你不是刚刚才一一”
  说来要人笑掉大牙,他已经有近七年没有过女人,碰了她,情欲就像解了禁忌奔涌而出,肆无忌惮。
  “我还想要你。”浅吟一声,他额上的青筋一现。
  “向晚……”
  她把惊呼咬到了唇里,十指揪紧了被单。
  新婚三日,婢女静悄悄地来,又无声息地走,惟见榻前木阶上的两对鞋靴始终并置一处,浓郁的气息不褪。
  ☆ ☆ ☆
  天堂幻境只是一时,无论是谁,终究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朝廷官员与紫微垣宫驻兵又起纷争,矛盾加剧,屠征的日子又陷入了案上重重紧急文书的包围之中。铜斤城一占,鹿汶野地烽烟燃起,他离开紫微垣宫到琛州,连同到新卧的月向晚一起途经舒城。
  舒城是天枢总堂所在,苏留仙早年避世于此才与屠泾渭相遇,留下座明霜泉苑,屠泾渭死后她心灰意懒,又回苑中静养。
  “我这儿子素来就不贴心,在不在身边都是一个样。这里清净,又有秦神医一家陪,我还回去干吗?”请她回紫微垣宫她如是答,神色安详无怨怼。
  初见月向晚与戈舒,苏留仙惊讶之余亦有微微不满,但一番闲谈之后,月向晚的从容细腻与戈舒的天真无邪令她释然,年纪经历到此,世上有很多禁忌已不甚看重了。人活着,能看开就好。
  傍晚告辞出得房门来,戈舒一反常态地安静。
  “娘!”她突然摇了摇牵着的手。
  “怎么了?”月向晚循着她的目光,只见逆着夕光的园边土墙下趴了一个少年,背对着她们不知在干什么。
  那少年若有所觉地回头来,娃娃脸的笑容掩在泥巴下。月向晚认得是秦骐的孙子秦淮。
  “你在干什么?”戈舒大声问。
  他回了个噤声的动作。
  “娘——”戈舒贪玩的表情露了出来,扯着她往墙边拉去。
  墙内是一个女人,坐在树下低首读书,密密的刘海挡去了专注的眼。当一阵风来使书页乱翻,她低呼了声,赶紧用捻住书角的右手压住。
  月向晚正觉得她的姿势奇怪,不意看向她的左手,顿时呆住。
  “谁?”那女人机敏地站起,书从膝上掉落,左袖空荡荡地在风里飘。
  “糟糕,被抓包了。”秦淮低呼,“左姨!”以为窥视少不得臭骂,哪知左剑的眼一对上月向晚,愤怒的神色倏地转成冰冷。
  “你别走!”月向晚忍不住喊。
  流畅似水的发在空中转开长弧,正要离开的左剑闻言一顿,竟折回到土墙边,沉沉的眼与她相对。
  她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当年之事,我很抱歉。”断去了一支臀,任谁都不可能轻易释怀。
  “臂上的伤早就好了,可这里的——”左剑指指胸口,“一辈子都好不了。”
  “你恨我。”她轻道,是肯定而非疑问。
  “我从七年前没有断臂就开始恨你了。你以为我是为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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