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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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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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天资聪颖,长于心计,家里的内外开支,都比母亲还有数,虽不识字,却全凭心算,安排得井井有条,刚刚十二三岁,就顶替了母亲大半,几乎是梁亦清的小小“账房”。有时梁亦清前面的活儿忙不过来,壁儿便打打下手,待客、收款、送货,甚至帮父亲做一些破料、量材等等简单的活儿。梁亦清却从不让她上“水凳儿”,一则是因为这琢玉的苦活儿原不是女孩儿干得了的,二则是手艺人向来“传儿不传女”,女儿学会了手艺,归根结底是人家的。眼看着奇珍斋后继无人,梁亦清常常不当着壁儿的面向妻子感叹:“唉,可惜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 
  下半句话就不说了。妻子白氏这时就怀着深深的愧意低下头去,似乎还不甘心:“为主的慈悯……”相信真主早晚还会赐给她一个儿子,虽然自己已经过了生育年龄。 
  梁亦清一家,是笃信真主的穆斯林。在偌大的京城,回回民族的子孙只占人口的极少数,玉器行业当中就更少了,这也许就是梁亦清之所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防御心理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原因吧? 
  民国八年,刚刚入夏,廊房二条街口已经响起应时的鲜果、小吃的叫卖声:“……供佛的哎桑葚唻!”“大樱桃唻!”“好蒲子,好艾子,江米儿的、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唻……” 
  壁儿领着玉儿,闻声从奇珍斋出来,就去追卖樱桃的车子。那小小的独轮车上,搁着柳条大笸箩,垫着块蓝布,装满樱桃,旁边摆着一罐清例冽的井水,卖樱桃的汉子一面吆喝“大樱桃唻!”一面把水洒在珠圆玉润的樱桃上,鲜红的玉珠还镇着水晶似的冰块。这景象,只消看上一眼,清凉鲜美便沁人心脾,不能不买了。壁儿递过去两大枚,卖樱桃的汉子便拿起一只小小的白瓷茶盅,盛起两盅樱桃,倒在绿茸茸的鲜荷叶上。壁儿接过来,却不急于品尝,领着馋馋的玉儿,回了家。 
  梁亦清正在埋头做活儿,壁儿在他身后轻轻地喊了声:“爸,歇会儿,尝尝鲜吧?” 
  梁亦清头也没回,只说;“那些汉人吃的,可不能买!” 
  “樱桃,这是樱桃啊,爸,您吃几个解解渴!” 
  梁亦清停下手里的活儿,回过头去看了看,那托在荷叶上的樱桃,像是盛在翠盘里的玛瑙,就说:“嗯,好看,赶明儿我就照这样做一件儿!” 
  旁边的玉儿早就馋涎欲滴,父亲不动手,却不愿先尝。梁亦清怜爱地笑笑:“我瞧瞧就成了,你们吃去吧!” 
  两个女儿这才伸出玉笋似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樱桃,送到嘴边,嘬着那甜甜的、酸酸的、凉凉的美味。梁亦清望着那两张玉盘似的面庞,缀着樱桃的鲜红一点,心中又是一幅图画,全身的疲劳就都消除了,转过身去,继续他那艰难而又漫长的琢磨。 
  他做活儿的手工磨床,叫做“水凳儿”,说来极其简单,只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儿”,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坨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洼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只水盆。梁亦清做活儿时坐在一只机凳上,双脚踏动水凳儿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儿上的横轴,那坨子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儿,凑在坨子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坨子与玉件儿之间,为了降低摩擦的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水凳儿”之名便由此而来。工具虽然简陋,工艺却十分复杂,一个五件儿,从粗磨到细磨,要不断更换各种型号的陆子,逐渐递进细腻的程度,“活儿”形态各异,方圆不一,凸凸凹凹,都靠艺人的手上功夫,操作起来,手忙脚乱,却必须全神贯注,一丝不苟,两只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一颗心像被无形的绳子吊住,以至于连呼吸都极轻极缓极均匀,了无声息,“沙沙”的磨玉声掩盖了一切,融汇了一切,他做起活儿来就把人间万事万物统统忘记了。 
  这些日子,偏偏北京城很不平静。三千多名学生跑到天安门前集会、游行,要求惩办亲日派官僚交通总长曹汝霖、币制局总裁陆宗舆、驻日本公使章宗祥,放火烧了赵家楼胡同曹汝霖的宅子,还把章宗祥痛打了一顿。前几天“博雅”宅的老先生来看玉,慷慨激昂地说起这事,说是中国人去参加巴黎的和平会议,要求取消袁世凯跟外国人签订的“二十一条”,收回青岛,堂堂的“战胜国”的这个要求却被拒绝,才酿成了学生们“外争国权,内惩国贼”的举动。老先生发了一通“治国无人”的感慨,梁亦清听得似懂非懂,他只会治玉,哪会治国?也无法安慰老先生,只闷闷地谈了一阵子玉。玉的行情起落,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关系到奇珍斋的存亡…… 
  现在,梁亦清上了水凳儿,便把一切烦恼抛在脑后,心中只有玉了。 
  外面忽然有叩门声。 
  梁亦清手不停工,吩咐壁儿去开门,反正他知道不管是老主顾上门取活儿或是送款,壁儿都是认得的。 
  壁儿打开了外间的大门之后,进来的却是两个陌生人。一老一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高鼻,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白的长须,头上缠着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蓝不灰的!日长衫,赤脚穿一双草鞋;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身不辨颜色的旧布衫裤,袖口、膝盖打着补钉。这两位陌生客,一副流浪汉的架势,壁儿一愣,不知该怎么打发,“哦”了一声,回头说:“爸,您来!” 
  梁亦清放下活儿,起身走出里间,抬头一看,也觉愕然,这一老一少,他也并不认得。 
  这时,那老者朝他微微躬身,右手抚胸,道了一声:“按赛俩目而来坤!” 
  梁亦清一惊,慌忙答礼,也是右手抚胸,微微躬身:“吾而来坤闷赛俩目!” 
  他们说的是什么?对于穆斯林来说,这是完全不必翻译的,前者是:“求真主赐给您安宁!”后者是:“求真主也踢安宁给您!”这是穆斯林见面时的相互祝福,表示具有共同的血统和信仰。这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共同语言,无论他们走到天涯还是海角,都能凭借这熟悉的声音找到自己的同胞。 
  当时,一股温暖的电流传遍梁亦清的全身,“噢,朵斯提,请坐,您请坐!”赶快招呼客人在外间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又吩咐壁儿给客人沏茶。他所说的“朵斯提”,其含义也只有和他有着共同信仰的人才明白,那就是“朋友”、“同胞”、“兄弟”,一切穆斯林,四海之内皆兄弟。在中国,信仰伊斯兰教的有包括回族在内的十个民族。回回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他们基本上使用汉语和汉字,但是其中经常夹杂某些不肯割舍的阿拉伯语或波斯语词汇,使“朵斯提”们听来无比亲切。 
  壁儿捧上两盏盖碗酽茶,两位客人一饮而尽。那老者说:“行路的人,也只是为了讨碗水喝,才贸然打扰,刚才看见贵府的门媚上有‘经字堵阿’,就知道必是朵斯提了!” 
  梁亦清心里又是热乎乎的,这两位客人虽纯属路过,和他的生意毫不相干,那信赖之情却让他感动。他在这条街住了好些年头了,还从未想到应该为过路的朵斯提尽一尽责任,哪怕是一碗水呢! 
  “先生这贵店是做什么生意的?”老者问。 
  梁亦清答道:“小店是个玉器作,我没有别的能耐,只靠这家传的手艺……” 
  “啊,您是穆斯林的明珠!”老者欣然说,“穆斯林和美玉珍宝有缘啊!和阗玉出在新疆,绿松石产于波斯,猫眼石源于锡兰,夜明珠来自叙利亚……” 
  梁亦清大惊:“老先生原来是赏玉行家,有这样的学问!” 
  老者笑道:“过奖,我只是读过几卷旧书,寻章摘句;又一路云游,道听途说而已,让先生见笑了!” 
  “您……这是从哪儿来?” 
  “远了。”老者说,“从福建泉州来,经府过县,晓行夜住,算来也有五六个年头了。” 
  “噢!”梁亦清心中不觉升起了一种对徒步苦行人的怜惜,“您到北京来,是投亲,还是访友啊?” 
  “这,倒也不是,说来话长了……”老者又喝着续上的茶,眯着那双深邃清亮的眼睛,仿佛在脑际追溯久远的往事,片刻,忽然问道:“您听说过筛海·革哇默定的名字吗?” 
  “听老人说过,那是在……在……”梁亦清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惭愧,脸都有些红了。他只知道“筛海”是阿匐中极高的品级,也恍惚记得“革哇默定”这个名字,却说不清具体年代了。 
  “是在大来真宗至道二年,也就是伊斯兰历二百九十五年,西历九百九十六年,筛海·革哇默定从西域来到中国,”老者缓缓地说,他丝毫没有嘲笑梁亦清的意思,因为这年代也实在是过于久远了,“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叫赛德鲁定,次子叫那速鲁定,三子叫撒阿都定,都是饱学之士。大宋真宗皇帝极为赏识,御赐官爵,却都坚辞不受,皇帝便授他们为清真寺掌教。长兄远出传教,不知所终;二弟三弟奉敕在燕京建清真寺,一在东郭,一在南郊。南郊之寺,也就是今天的牛街清真寺了……” 
  “噢!”梁亦清好似伴随老者经过了近千年的历史跋涉,听到这里才轻轻如彻如悟地“噢”了一声,仿佛周身的血管长久都是滞塞的,如今才得以疏畅。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世,却不知道祖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其实,如果追溯中国穆斯林的历史渊源,比筛海·革哇默定来华的年代还要久远得多。早在大唐高祖武德年间(西历六百一十八年至六百二十六年),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门下的四位大贤就曾远来中国,其中一位传教于广州,一位传教于扬州,两位传教于泉州,这两位大贤逝世后葬于泉州东郊的灵山,后人称之为“圣墓”,一直留存至今。唐永徽二年,即西历六百五十一年,伊斯兰历二十九年,阿拉伯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又曾派出使节到达长安,谒见高宗皇帝,并且介绍了阿拉伯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从那以后,“西域”的穆斯林由于种种的机缘来到中国,并且居留下来,繁衍了世世代代的子孙,逐渐形成了“回回”民族。而筛海·革哇默定来华和牛街清真寺建立的年代,由于历史的疏漏,也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老者的依据,只是凭寺中现存碑文的记载而流传的说法,但“至道”并不是宋真宗的年号而是宋太宗的年号,而且自从石敬塘割让燕云十六州之后,燕京已不属中原管辖,与其说牛街清真寺建于宋,不如说建于辽更为妥当,宋太宗至道二年即西历九百九十六年,按辽的纪年应为圣宗统和十四年。但牛街清真寺殿后高起的穹庐角亭,则又是宋代风格。这祖先遗留的扑朔迷离的踪迹,一直在吸引后世子孙作种种猜测,原非从未读过书的琢玉艺人梁亦清所能弄明白的。老者所说的一切,他都只是第一次领教,便也只有惊叹和神往了。 
  “那远出传教,不知所终的赛德鲁定,近千年来被人忘却了,”老者说到这里,发出一声感叹,“岂不知,他也有后人啊,我就是他的第二十五代嫡亲长孙——吐罗耶定!” 
  梁亦清只觉耳畔震响了一声惊雷,不禁离座站了起来,“啊!筛海,筛海……”就像见到了神灵,他不知所措了,只是兴奋,只是景仰。 
  “我不是筛海,和您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穆民啊!”吐罗耶定依然缓缓地说,“这些年来,云游四方,遍览古寺,从泉州的清净寺出发,历经广州的怀圣寺,杭州的真教寺,上海的小桃园寺,南京的净觉寺,西安的清修寺,开封的东大寺,济南的南大寺,济宁的临清大寺,沧州大寺,泊镇大寺,天津的南大寺、北大寺,最后来到北京……” 
  吐罗耶定一口气说出这一大串寺名,像星斗一样撒满了大半个中国,全是他足迹所到之处,听得梁亦清目瞪口呆!他们说话的时候,随同吐罗耶定来的那个男孩,把壁儿递给他的那碗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唱,总共喝了七八碗,可见渴得可以。璧儿看见父亲那么尊敬吐罗耶定老头儿,自然也不敢怠慢这个男孩,便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水,心里暗暗发笑。那男孩望着亭亭玉立、肌肤如雪的壁儿,怯生生地连话也不敢说。再望着老成持重的梁亦清,心里充满了敬畏,大人说话,他更不敢插嘴。喝足了水,就愣愣地坐在靠墙的机凳上,看着桌上、柜上摆着那一些玉件儿,老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嘴里发出无声的赞叹。奇珍斋,对他来说,是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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