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第4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一年学,就让病给拉下来了,下一步是好是歹还不知道,你倒跟没事儿似的,把娶儿媳妇看得比人命还当紧!” 
  “什么?你说这话屈心不屈心,为主的知道!”韩太太一脸的委屈,“我把淑彦娶过来,也是为了新月啊!” 
  “为了新月?”韩子奇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给她娶的?” 
  “咳呀,男人的心就是粗!你没想到,新月休了学,在家待着,多问得慌?淑彦是她多年的学伴儿,往后俩人常在一块儿,说说话儿,宽宽心,早晚的有个照应,可比咱们强得多!……” 
  “这倒也有道理……”韩子奇的口气不觉也缓和了。 
  “这不,我今儿一说把淑彦留下,姐儿俩都高兴……” 
  “唔!”韩子奇沉吟着说,“不过,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人家是个没出嫁的姑娘,也不能长住在我们这儿……” 
  “说得是啊,天星也是这么说!” 
  “天星?他是什么意思?” 
  “他呀,”韩太太现在不慌不忙了,“刚才,吃过晚饭那会儿工夫,我到东屋里问天星:‘你瞅,有淑彦陪着你妹妹,多好?’他说:‘好是好,就怕外头说闲话,对不起人家。’我就又说了:‘反正你们俩也认识不是一天了,又都瞅着顺眼,咱就不耗着了,早点儿把她娶过来倒踏实!’……” 
  “天星说什么?”韩子奇现在倒着急了。 
  “他呀,不会说个话,红着脸,磨磨叽叽,半天才说:‘您跟我爸商量商量,要是你们都觉得合适,就看着办吧!’……” 
  “这不成,”韩子奇说,“得听他本人的意思……” 
  “是啊,我也是要他这句话,他脸皮儿薄,可我也瞅出他的意思了,再三追问,他就跟妈说了实话儿了:‘她对我妹妹挺好的,我……愿意娶她!’你听,这不就齐了吗?” 
  “天星真是个好孩子!”韩子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既然都说好了,那就不要拖!先让他们登了记……” 
  “那是当然的,”韩太太认真地说,“还得照老规矩正经地‘放订’,赶明儿我就去跟她妈合计合计,虽说是自个儿搞上的对象,也得找个‘古瓦西’,明媒正娶!” 
  韩子奇清瘦而疲惫的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感谢妻子的这个一举两得的设想,娶了陈淑彦,既了却了天星的终身大事,也使得新月在寂寞难耐的休学养病期间有了知心的朋友陪伴,对她是会大有好处的,这正是《内科概论》里所说的极为重要的“精神疗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对老夫妻经过了长期的感情隔膜,经过了前面的一场大难,心灵中似乎又找到了某种一致的东西。为了儿女,两位年近花甲的老人又开始奔忙了,买“订”礼,买衣物,买家具,买婚礼必备的一切。古老的“博雅”宅,已经冷清了一二十年,没有办过一次喜事儿,现在忽然喜气盈门了。这件大喜事儿一定要办好,办得热闹、红火,把晦气都冲走,愿真主赐给韩家的儿女以健康和幸福!也许这是一个吉庆的、美好的开端,往日太多的不幸,都从此结束了!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燕园备斋的那间小书斋里,楚雁潮还没有译完这首难懂的歌。难懂并不是不懂,不懂便无动于衷,难懂则诱惑着你去思索,去理解,欲罢不能。他似乎理解了,那青剑的冷光,那头颅的热血,攫住了他的心;那手执青剑、飘忽不定的黑色人——他想象中的“父亲”,“我的魂灵上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那古怪的话语搅扰着他的心;那苍凉悲壮的歌,正是从心中发出的,却又说不出,唱不出,写不出! 
  “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他记起了鲁迅的话。这篇稿子,他已经放下很久了,两个多月来,他很难再在业余时间集中精力投入译著,很难“硬写”了。可是,外文出版社的编辑却像索命似的催稿,说不必等他把鲁迅的小说全部译完,只要赶快把八篇《故事新编》完成,就可以先出一个单行本了,大三十二开,布面精装,请名画家配上精美的插图。这是外文出版社今年的重点书目,发行全世界!对一个立志于笔墨耕耘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富有诱惑力和煽动性吗?楚雁潮做了多少年的梦,就要开始变成现实,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出版社的约槁,是他的第一本书,在漫长的译著生涯中,这将是他的第一个里程碑,他将从这里走向未来。他所倾心的事业,正以辉煌灿烂的光环,吸引着他拼尽全力向前扑去,他还会有丝毫的犹豫、片刻的停顿和一向为他所鄙视的畏葸不前吗?还会对热心地为他作嫁衣的编辑进行推托和设置任何障碍吗?但是,等米下锅的编辑又哪里知道,正在艰难地“铸剑”的楚雁潮是怎样的心境! 
  他还在铸着另一把剑。和干将、莫邪一样,铸剑的人,是爱剑如命的,精心地锻造,精心地淬火,精心地拂拭,炽烈的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剑,盼望它炉火纯青,成为天下第一剑,所向无敌。干将、莫邪铸剑,三年而成,可是他呢?还不到一年,却……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新月离开学校已经两个多月了,休学也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些日日夜夜,她的老师心中,经历了怎样的感情风暴!新月是接受了他的劝告才决定休学的,并且由他亲自到教务处为她办了休学手续。新月是他这个班里最优秀、最有前途的学生,而从今之后,却再也不属于这个班了。去年,迎接她的是楚雁潮;今年,送走她的也是楚雁潮。一迎一送,有天壤之别,作为一名教师,他要忍受怎样的痛苦!新月休学之后,他每个星期都要抽出时间去看她,让她感到,她并没有离开老师,并没有离开学校,并不是一只离群的孤雁,鼓励她安心休养,积蓄力量,以待明年飞返燕园。每次去看新月之前,他都要像备课一样仔细想好谈话的内容,避免万一言语不慎,刺激了她的情绪,引起病情变化,这在习惯于直抒胸臆的楚雁潮是很困难的。他决心这样继续做下去,直到明年的手术成功,新月重新回到学校。等待是漫长的,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走过去。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虽然新月的情绪还比较稳定,出院后的第一次复查,几项主要指标也趋于正常,风湿活动已得到控制,但卢大夫却并不是很乐观,她需要的是长期的稳定,为施行手术准备好必要的条件,在这之前,如果病情出现反复,将是极为不利的。谁又能绝对保证避免可能出现的反复呢?谁也不能,再高明的医生也不敢向病人做出百分之百的许诺,病魔是无情的,它不遵守任何协定,随时都可能肆虐逞凶,况且它现在附着在一个缺乏抵御能力的女孩子身上! 
  楚雁潮的思绪跑远了,他不能再安心译著了,关上了桌上的台灯,让疲劳的眼睛和头脑避开这强光的刺激。 
  窗外,榆叶梅的枝叶在夜风中摇曳。啊,这就是那株小树,它曾经因为病弱瘦小被连根拔掉,弃置路旁,濒临死亡,现在又活得多么健康,多么富有朝气了。为什么经过严格挑选的好苗韩新月却遇到了那样的灾难?蓓蕾还没有绽开,花枝就被折断了;折断了还能不能重新接上?问谁?问“园丁”?“园丁”能回答吗? 
  屋里太闷热了,他打开门,走出宿舍,走出备斋,在混浊的夜色中,沿着楼前的小路,跨过石桥,踏上小岛。小岛默默不语,未名湖默默不语。天空一片昏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空气是湿的,夜风是热的,让人透不过气,也许是夏天的暴雨就要来临吧!夜色中,苍翠的树木,璀璨的花草,都失去了光彩,像重重黑云压在湖岸上,向他包围过来。在闷热的夏夜,他突然感到一股冷气侵砭着肌骨,不再看周围那些黑幽幽的怪物,低下头,步履迟缓地走回去。黑暗中,一块坚硬的东西挡住了他的去路,他蓦然站住了,辨认出那是一块石头,是小亭旁边的石阶,这是石阶最低的一层,要登上小亭,纵览全湖景色,踏上这块石阶是第一步。漫长的事业之路,新月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可惜,也只是第一步,就停下来了。记得去年秋天,她曾经坐在这块石头上,思索着事业,思索着人生。她倔强地说:“人的灵魂是平等的!”是的,一点儿没错,人和人是平等的。人和人的区别,在于为发掘和体现自身的价值所做出的努力,而不在人的本身。基督徒相信: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唯物主义者认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现在又钻出来一个病魔,为什么人和人在病魔面前却不能平等?在这个世界上,不乏尸位素餐的人,穷凶极恶的人,阴险伪善的人,醉生梦死的人,为什么病魔却偏偏绕开他们,去加害一个纯洁、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 
  黑暗中,他看见了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问他:“楚老师,我的生日那天,您可一定来噢?”他回答:“当然,一定来!”她笑了,又叮嘱:“把译好的《铸剑》也带来……”啊,《铸剑》…… 
  又见新月,弯弯的,尖尖的,不等落日余晖完全隐没,已经出现在西南方向鲜红色的天空中了。 
  一家人都集中在餐厅里。 
  餐厅的正中,摆着一个精致的圆形纸盒,韩子奇慢慢地打开盒盖,一只雪白的大蛋糕出现在新月面前,上面用红色的奶油沥成一行英文字: 
  Happy Birtnday! 
  “哦,爸爸……”新月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爸爸特为你汀做的,去年的生日,唉……今年一定补上,这样,爸爸才安心。”韩子奇垂着眼睑说,并没有炫耀地看着女儿。做父亲的,永远也不必向儿女炫耀恩惠,何况,他做得还太少了。对于新月,他总是充满了愧意,而这种愧意,他不能用语言表达,也不能用眼神流露,所以,他不敢让女儿看他的眼睛,怕她透过父亲的笑容,看到埋藏在里面的深深的痛苦。他低着头,把小小的蜡烛一枝一枝插在蛋糕的边沿上,那呻情,仿佛是年轻的时候精雕细刻一件心爱的玉活儿。每插一枝,他嘴里都轻轻地数着:“一,二,三……”最后一枝插完了,“十八,”他收回了手,两只手攥在一起,喃喃地说,“我的女儿,十八岁了!” 
  韩太太笑笑说:“瞧你爸爸,跟老小孩儿似的,哄着你玩儿呢!” 
  姑妈从厨房里跑过来,瞅了瞅说;“咳,你们弄的洋玩艺儿?我那边儿把吃面的卤都打好了!” 
  “就甭管洋的、土的了,都是讨个吉利,只要孩子喜欢,咱们就两样儿都搀和着来!”韩太太宽容地说,和去年今日相比,她似乎想得开多了。这当然是因为新月的病,但还有一个原因。这蛋糕是在清真食品店订做的,虽是“洋玩艺儿”,也能够接受了。 
  “哎,姑妈,”陈淑彦从桌旁站起来,跟着姑妈往厨房走,“那卤,您搁的盐多吗?” 
  “放心吧!”姑妈笑着说,“我就是把自个儿姓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新月忌盐!这卤啊,我做了两样,新月的口轻,大伙儿的口沉!我还特为把卤多做了好些,街坊四邻,甭瞅平常日子没什么来往,我这回也得都给他们送点儿去,让他们都吃吃我们新月的长寿面!” 
  新月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姑妈的心和她是紧紧地连着的。 
  坐在旁边的天星,还一直没吭声儿。他今天回来得比哪天都早,还特地理了发,进门就钻到东厢房去,换了件新的白衬衣。这会儿,他抬起头对妹妹说:“新月,我送你一样东西……” 
  “哥,你可别再给我钱了,”新月想起上次过生日,哥哥给了她二十块钱,就说,“我现在反正……”话说了一半,忽然又住了口,现在不上学了,用不着钱了,这是她不愿意正视、不愿意说的。 
  “不是钱,”天星赶快说,妹妹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就能带出来,他一看就明白,生怕她再说出伤心的话来,就把兜儿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新月,“给你个小玩艺儿!” 
  “啊,这倒是真好玩儿!”新月接过去,爱不释手,“淑彦,你看!” 
  陈淑彦凑过来,“呀!这真是好东西呢……” 
  韩太太一愣,韩子奇也一愣!那是一只翠如意,是天星小时候挂在脖子上的吉祥物,它让人一见,猛地就像倒退了二十多年!不,二十多年早就过去了,天星都已经二十六了嘛! 
  “这东西……你还留着呢?”韩子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