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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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 --霍达-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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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于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 
  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 
  “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 
  “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 
  “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 
  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 
  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 
  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 
  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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