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四世同堂- 第15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96
  德国无条件投降了。
  北平的报纸不敢议论德国投降的原因,竭力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大讲皇军要作战到底,哪怕盟军打到日本本土,也决不屈服。这种“圣战”的滥调天天都在弹,弹了又弹。住在北平的日本人使出全身解数,要跟中国人交朋友。他们如今这样做并不是秉承了上司的旨意,而是自个儿的主张。有的日本人死皮赖脸地巴结着要跟中国人拜把兄弟,有的认个北平的老太太当“干娘”。
  在这么个时候,日本军方也不得不表示宽容,把一些还没有死利落的犯人放了出去。他们还打监牢里挑出几个没打折骨头的败类,要他们写悔过书,然后打发他们去内地探听和平的消息,散布和平的谣言。说:“皇军是爱好和平的,如果中日两国立即缔和,携起手来对英美作战,岂不大大的好?”
  日本人以外,最着忙的是汉奸。他们最会见风使舵。德国一投降,他们就乱了营。有的宣布跟老婆离婚,万一自个儿难逃法网,起码老婆孩子的产业能保住。有的偷偷把孩子送往内地,脚踩两只船,好减轻自己卖国的罪责。有的把亲友送到内地工作,用“曲线救国”的鬼话,掩盖他们附逆投降的丑行。
  就说小羊圈吧,教育局的牛局长住在门口有四棵大柳树的宅院里,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汉奸,这下子也沉不住气了。他不能再埋头于书堆和实验仪器之间,想偷偷溜出北平。他只走到前门车站,就让日本人抓了回来,下了牢。
  仗着这一阵宽容之风,说相声的黑毛儿方六也打牢里放了出来。
  小羊圈的街坊邻居,对牛局长的被捕,毫不理会,对方六的出狱,却大为轰动。大家一窝蜂把方六围上,七嘴八舌地给他压惊。虽说他被捕的时候大家没勇气联名保他,可是他出来了,大家决不能冷落了他。
  方六已经不是早先大家熟悉的方六了。他下过牢,见识过死亡和刑罚,已经不会说说笑笑了。
  为了挣钱吃饭,他很快又说上了相声,可是,来来去去,总是搭拉着脑袋。他不能回电台,茶馆也不肯再雇他。他只能到天桥和东西两庙去撂地,挣几个铜子儿。
  不论是在天桥,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总能运用最尖刻的语言来宣泄胸中的愤恨。他不光会逗哏,还会见景生情,把时事材料“现挂”到相声段子里去,激发听众的爱国情怀。
  他能用隐语和冷嘲热讽,引起听众的共鸣。他每次说相声,里三层,外三层,人挤得水泄不通。能激起人们的仇恨,给人以力量的相声,的确很受欢迎。他还常去找瑞宣,要他给解释报上的新名辞儿,讲讲他看不懂的新闻。
  瑞宣乐意当义务教员,可是不让方六常上门来。最好是趁瑞宣上下班的时候,在街上碰头,利用走道的时候说说话。瑞宣已经接替钱先生,负责编辑地下报刊,所以得加倍小心。
  要是方六到家里来,让丁约翰碰上,就许出事儿。
  瑞宣喜欢方六,讨厌丁约翰。丁约翰自从知道了德国投降的消息以后,就常来看瑞宣。瑞宣最怕他碰上自己在写稿子,然而又不敢不让他来,只好推说太忙。
  在丁约翰看来,德国必是英国给打败的。他对国际事务的知识很欠缺,然而又自有他的一孔之见。
  除了英国,丁约翰最佩服的就数德国。他佩服德国人,主要原因恐怕跟德国制造的自行车和化学染料有关系。他在言谈之中总爱说上一句:“英国货而外,德国牌子最靠得住。”他说这话,为的是显排他也懂得国际上的事。提到德国,他必定要在前边儿加个“老”字,仿佛他和德国早就是街坊老邻了。
  丁约翰不能不跟瑞宣维持着交情,那是他的老本儿!要是英国府又重打鼓另开张,而瑞宣跑去诉说,他跟日本人有过一手——那他还受得了?
  他跟瑞宣讲英国如何了不起,比德国强大得多。他还想引出瑞宣的看法,直问:“要是日本也战败了,我们是不是应当把北平所有的日本人都杀了呢?”
  瑞宣一声不吭,恨不得一脚把丁约翰踢出门去。
  丁约翰见瑞宣不言语,以为自己说对了,很快又补了一句:“我在小羊圈,大小也算个里长,走着瞧吧。我要不给一号和三号那些人点颜色看看,才怪呢。祁先生,您可是亲眼看见的,我自始至终都是英国府的人。等富善先生回来,我还回去伺候他老人家。您说是不是?”
  瑞宣明白他要是说一声“是”,丁约翰就会点头哈腰求瑞宣照应,好象他回不回得去英国府,全仗着瑞宣一句话;而要是说声“不”呢,丁约翰又会絮絮叨叨要他给说个明白。他绝不想跟这么个走狗多废话。
  程长顺给瑞宣带了个消息来。他说日本人开始卖东西了。长顺不乐意跟日本人做买卖,没跟他们买什么。可是他们招揽过他,别的打鼓儿的也真的买过日本人的东西。“祁先生,这么说日本鬼子真的快完蛋了。他们忙着要把零碎东西卖掉,换点现钱好回日本去。”
  瑞宣认为长顺说得不错。
  “祁先生,您注意到没有,打从德国投了降,”长顺齉着鼻子说,“日本人就改了样。直冲咱们鞠躬,陪笑。您瞧,三号老关着大门,好象怕人家进去宰了他们。”
  有一天,瑞宣意外地收到一封信,虽说署的是假名,可他一眼就看出是老三的笔迹。他奇怪,老三居然敢直接把信寄到家里来。以往老三的信总是通过秘密渠道送来,从来不经过邮局。
  才读了几行,他就放了心。就是碰上检查,这么一封信也挑不出毛病来。
  “我在落马湖见着胖嫂,她带的东西都给没收了,只好卖她那身胖肉度日。她长了一身烂疮,手指头缝都流着脓。我不可怜她,也犯不着去骂她,她会烂死在这儿。”
  瑞宣知道胖嫂指的就是胖菊子,虽说他不知道落马湖在哪儿,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不是个体面地方。他问方六,方六告诉他,那是天津最下等的窑子窝儿。
  北平的日本人忙于认干娘,卖东西,在日本的中国人却千方百计找路子回中国。日本本土给轰炸得很厉害,在日本的中国人,不论是汉奸,还是留学的学生,都怕葬身日本,怕破财。见了炸弹,他们就想起祖国来了。
  在北平,原来削尖脑袋钻着想去日本的人,也怕到日本去出差,开会了。他们能推就推,能赖就赖,想方设法,就是不去。性命最要紧,不能上那弹如雨下的地方去找死。唯独蓝东阳还是一心一意想去日本。他病了好长时间。在他生病期间,一个日本大夫,一个日本护士看守着他,日本大夫是军方派来的,有生杀大权。要是蓝东阳在说胡话的时候说上一两句不满意日本人的话,大夫就会喂他点儿毒药,叫他两眼扯得上去再也落不下来。可东阳就是在烧得说胡话的时候,都在喊“天皇万岁!”大夫护士受了感动,很替他向上美言了一番,夸他是个最最忠于天皇的中国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看护他,尽了一切力量治好他。他全身每一处都用X光拍了照,片子送回日本作科研材料,看看他的心、肝、脑子和肺有些什么特殊构造,怎么能这么效忠于日本。
  东阳还是怕瑞全的子弹会送他的命。病一好,他立时想到日本去,躲开瑞全的枪子儿。
  因为病,他那新民会处长的职务已经给了别人。他对这倒无所谓,因为日本大夫和护士都告诉过他,要是上日本去,做的官还要大,他们的话还能不信?
  牛局长被捕,教育局的局长出了缺。日本人想起了蓝东阳。他是他们忠顺的奴才,驯服的狗。他有功绩纪录在案,绝对可靠。
  是呀,东阳乐意当教育局长。不过他得先上一趟日本,名义上是考察日本的教育。要是他去了日本,而瑞全又给抓起来杀了,他岂不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来,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局长了吗?再说,没准儿,他在日本兴许还能弄个日本老婆呢,那他岂不就成了日本的皇家女婿啦?
  蓝东阳上了日本。
  去给他送行的人都扑了空,因为他化了装,由两个便衣保护着,夜里悄悄离开了北平。他怕上了火车站,让一大群人闹哄哄地围着,瑞全一下子就会认出他来,给他一枪。
  那些买了礼物准备给他送行的人,在他走了以后,都叹着气,面面相觑地说:“还是人家蓝东阳厉害!日本天天挨炸,他倒还敢往那儿跑。哼,瞧瞧咱们吧,咱们是又想吃,又怕烫。象咱们这样儿的,一辈子也发不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东阳到日本是有去无回,连块尸骨都找不着了!
  蓝东阳和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化毫不相干。他的狡猾和残忍是地道的野蛮。他属于人吃人,狗咬狗的蛮荒时代。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正好用上他那狗咬狗的哲学,他也因之越爬越高。他和日本军阀一样,说人话,披人皮,没有人性,只有狡猾和残忍的兽性。
  他从来不考虑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他不过是只苍蝇——吸了一滴血,或者吃块粪便,就心满意足。世界跟他没关系,只要有一口臭肉可吃,世界就是美好的。
  科学突飞猛进,发明了原子弹。发现原子能而首先应用于战争,这是人类的最大耻辱。由于人类的这一耻辱,蓝东阳碰上了比他自己还要狡诈和残忍的死亡武器。他没能看到新时代的开端,而只能在旧时代——那人吃人,狗咬狗的旧时代里,给炸得粉身碎骨。 
 
 
 
 
  
97
  如果孩子的眼睛能够反映战争的恐怖,那么妞子的眼睛里就有。
  因为饿,她已经没有力气跑跑跳跳。她的脖子极细,因而显得很长。尽管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肉,这又细又长的脖子却还支撑不起她那小脑袋。她衣服陈旧,又太短,然而瞧着却很宽松,因为她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看起来,她已经半死不活了。
  她说不吃共和面的时候,那眼神仿佛是在对家里人说,她那小生命也自有它的尊严:她不愿意吃那连猪狗都不肯进嘴的东西。她既已拿定主意,就决不动摇。谁也没法强迫她,谁也不会为了这个而忍心骂她。她眼睛里的愤怒,好象代表大家表达了对侵略战争的憎恨。
  发完了脾气,她就半睁半闭着小眼,偷偷瞟家里的人,仿佛是在道歉,求大家原谅她,她不会说:“眼下这么艰难,我不该发脾气。”她的眼神里确实有这个意思。然后,她就慢慢闭上眼睛,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她那小小的心里。
  虽说是闭上了眼,她可知道,大人常常走过来看她,悄悄地叹上一口气。她知道大人都可怜她,爱她,所以她拼命忍住不哭。她得忍受痛苦。战争教会她如何忍受痛苦。
  她会闭上眼打个小盹,等她再睁开眼来,就硬挤出一丝笑容。她眨巴着小眼,自个儿骗自个儿——妞妞乖,睁眼就知道笑。她招得大家伙儿都爱她。
  要是碰巧大人弄到了点儿吃食给她,她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以为有了这点儿吃的,就能活下去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她要唱歌——要赞美生活。
  吃完东西,她的眼睛象久雨放晴的太阳那样明亮,好象在说:“我的要求并不多,哪怕吃这么一小点儿,我也能快乐地活下去。”这时候,她能记起奶奶讲给她听的故事。然而她眼睛里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她没吃够,还想吃。那块瓜,或者那个烧饼,实在太小了。为什么只能吃那么一丁点儿呢?为什么?可是她不问。她知道哥哥小顺儿就连这一小块瓜也还吃不上呢。
  瑞宣不敢看他的小女儿。英美的海军快攻到日本本土了,他知道,东方战神不久也会跟德国、意大利一样无条件投降。该高兴起来了。然而,要是连自己的小闺女都救不了,就是战胜了日本,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人死不能复生,小妞子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祁老人,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去照应,不过还是挣扎着关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总是心连心的。每当韵梅弄了点比共和面强的吃食给他,老人看都不看就说:“给妞子吃,我已经活够了,妞子她——”接着就长叹一口气。他明白妞子就是吃了这口东西,也不见得会壮起来。他想起死了的儿子,和两个失了踪的孙子。要是四世同堂最幼小的一代出了问题,那可怎么好!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老是祷告:“老天爷呀,把我收回去,收回去吧,可是千万要把妞子留给祁家呀!”
  韵梅那双作母亲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危险,然而她只能低声叹息,不敢惊动老人。她会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儿,没事儿,丫头片子,命硬!”
  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比谁都难过。妞子是她的闺女。在她长远的打算里,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