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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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1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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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说,快说。〃
大家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都催他快说。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来了!子充,你来得好,大伙儿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门框,哄得大家都回头去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师师,看你哭得这样伤心,俺无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万莫见怪。〃说着就连连向师师打恭作揖,道歉不迭。原来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于开别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泪,也很注意别人的眼泪。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促狭鬼,但愿你哭出一缸眼泪,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来现世。〃师师由不得骂了他一句。
〃这个死法倒真想得别致有趣。如果真让师师一句话骂死了,自当含笑九泉。可惜俺这会儿死了,你到哪里去打听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间又遣工部侍郎王云赴斡离不军前哀求缓师。那王云专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连号称主战的宰相何真也说过:〃割让三镇之两河之事,非王子飞去莫办!〃上月间,他携去的国书中竟有这样的话:〃若恤邻存好,则浩恩再造,提师再至,则宗庙殒亡。〃
〃无耻,无耻!〃大家听了这两句,都骂起来,问是哪个贼王八起稿的书词?
〃闻是翰林院承旨吴开削的稿。〃
〃呸!我道是那个吴开,〃何老爹敏捷地接上了话头,〃那吴开、莫俦、李回三个号称套在一只裤脚管里的三条蹊跷腿。如今三个都发迹了,莫俦钻了吴敏的门路,官拜刑部侍郎,贪赃枉法,家赀万金,近又遣往粘罕处乞和,李回派到黄河边去督师,还给了个巡按大河使的名义。他才走到河边,听得对岸一阵鼓声,先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大使的印信就逃回京师。俺说这吴开,哥儿俩都发迹了,你怎不露一手儿?今日果真如此。俺恨不得把这三条蹊跷腿都砍下来,放到腌肉缸里去腌~腌,只怕还有人嫌脏嫌臭,不肯吃它!〃
〃丁太学,你且说王云割地求和之事与马子充有何干系?〃邢倞急问。
〃要索三镇,原是斡离不自己提出来的,及至王云赉了朝旨允承割让三镇时,斡离不又翻前议,不要三镇,而要河东、河北全路了。不但如此,还要朝廷遣送蔡京、童贯、王黼、吴敏、李纲、马扩、詹度,张孝纯、陈遘九人的家属前往金朝,才可商最缓师之议。〃
〃这九个人,〃邢倞首先提出疑问道。〃或忠或佞,或生或死,或坚守抗敌,或无耻乞降,或被系在狱,或远斥外地,事情不同,薰莸有别。金人不伦不类地把他们列在一起,要把他们的家属索去何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公相的宠姬慕容夫人、邢夫人、武夫人艳名夙著,久有'一树红桃三朵花'之称。莫非金帅好色,索去了要充为下陈,〃雷观笑答道,〃只是吴敏的侍婢远山远去扬州,王黼的宠姬田令人,号称国色,久已跟一个缉捕使臣逃亡,要找回来却不容易了。〃
〃太原之失,李枢使也遭废黜,远斥南服,尽室而行,只怕也拿不到了。〃
〃张孝纯属已降敌,金人要他的家属,是想为笼络之计,见好降人,其情可知。〃
邢倞的这个推测,甚合情理,大家一致赞同。
詹度陈遘先后为中山府知府。太原失守后,中山仍在喋血坚守中。金人勾取他们的家属,意图以宋人为质,要挟他们出降。吴革的这个推测也是合理的。
使他们大惑不解的,为什么把马扩家属也列在名单之内?马扩职位比其他八人低得多,手中又无兵权,长期来系在真定府狱中,目前不知所存。把他的家属取来,是何道理,大家也想不出来。
〃莫非金人已知子充踪迹,取他的家属来胁降?〃雷观推测道。
〃非也,〃丁特起说,〃王云去金营时,斡离不当面问他子充的下落,可见斡离不也不知道子充何在,所以在国书上特别注明一笔要朝廷查索报明。〃
这时李师师发言了。她说,曾听马宣赞说起过,当年使金时,多与斡离不过从,两人曾并骑上山猎虎,各有所获。想是斡离不深知马寅赞之才,唯恐他一旦再起,必为彼国之患。不如先把他的家属拘捕了,异日可为要挟之用。〃
〃师师所言,深有见地,〃吴革马上接着说,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称赞师师,倒使师师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只是斡离不不知子充之心,马子充心如铁石,岂肯为家属易节?斡离不此举也属徒劳无益。〃
李师师和吴革的话,高度评价了马扩之为人,这时邢倞又补充道:〃不但子充如此,子充家人也都是心如铁石,岂肯受金人之胁?〃邢倞的话说得及时,李师师急忙为他斟满一杯酒。何老爹提议,为马子充干此一杯!这个提议,深合大家之意,他一举杯,其他五人都跟上了,痛快地一饮而尽。
〃今日打听得朝廷给斡离不的复书又由王云赍去,除同意派皇九弟康王前去虏营讲和外,〃丁特起索性把话讲完了,〃又备述以上九人的生死情况,见在何处,务要把他们的家属拘拿到案,听会人发落。只是说到子充时,也道不知所往。子充的踪迹真个叫人悬念不止了。〃
〃金人如此寻根究底地追索子充及其家属的行踪,必有所为。〃邢倞带着老年人的深谋远虑替亸娘担起心事来,〃子充一家都在保州,目前保州存亡不明,只是边城孤悬,终难久守。俺只怕这一家子难免都要遭到金人毒手。〃他说着,不禁从丹田里滚出几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加上一句,〃如果真是如此,天道宁复可问?〃
〃邢太医还提什么'天道',如有天道,杀人掠地的金寇怎能猖披至此?〃吴革先反驳这个所谓〃天道〃的过时理论,〃俺此番道出河阳,来到京师。听当地人说,金人渡河之役,我军有十二万人守河。金将娄室说:'宋人虽多,不足畏也!'尽取军中战鼓,痛击达旦,十多万大军在此一夜间都被战鼓声吓跑了。何老爹刚才说的李固,也是被鼓声吓跑的。官兵逃走,老百姓逃祸不遑,转辗陷死于泥沙中的何啻千方。过了两天,斡离不的大军也自魏县的李固渡渡过大河。不意黄河天险,两路会兵不费一矢之力,两天内先后渡过,坐使京师危急,人民遭殃。此乃人事之不臧,何关乎天道?〃
对吴革的这番激动人心的发言,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何老爹也不禁叹息道:〃河东、河北、朝内、朝外,都有这等脓包的将兵,窝囊的官员。有官如此,中国焉得不亡?俺怕这番东京城难保了。〃
〃自有生来多涕泪,独无人处恸江山!〃丁特起吟了这句诗以后,独自跑进邢倞的里间,呜呜幽幽地哭起来。这时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举座为之惨然。
吴革与丁特起十分熟悉,他跑进里间把丁特起拖出来,叫道:
〃特起,恸哭江山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哭就大声哭,到大庭广众之间来哭,躲在里间幽幽地哭,还算什么大丈夫、太学生?〃然后他又面对大家说,〃众位休被他哭得肠断肝裂,意气颓丧,且听俺吴某说一段话。上月间粘罕率军过隆德府,在城下大言,我今提兵问罪赵皇去,尔等但将犒军酒肉送来,我明日即去,不攻你城。知府张有极与属官父老共议。通判李谔主张给粘罕烧烧香,叩两个响头,送些酒食去就可免祸。父老们听了大怒,说道:'若如此,乃拜降也!如通判要与他酒食即与,男女等却愿守城!'次日粘罕来索酒食,父老们喧骂这里无犒设物给你。李谔尚待呶辨,一个军官上前大呼,'通判莫待反耶?'一刀掷去,斫中他的同颊,父老们即刻集合了数千人,凭城与金军大战两日,只杀得红尘滚滚,日月无光,惨烈异常。〃
这个故事说得生气勃勃,大家的情绪果然振奋起来。何老爹先就干了一杯,喝彩道:
〃隆德府的老百姓如此英雄,这才不辱没我们的祖宗,即使战败了被杀,虽死犹荣。〃
〃何老爹说得恁地气壮,咱汉人就是要做好汉子。〃吴革顿时飞起一杯,与他对饮了,又针对他刚才的一句话,说道,〃有民如此,中国定不灭亡!即如你何老爹年初围城时,怒斥王时雍,不让狐群狗党抄毁师师之家。陈少旸伏阙上书,你往来保卫,又率众殴击奸党,当时何等意气!难道今日豪气已尽,眼睁睁地就让金贼占我京师,覆我大宋社稷不成?〃
一句话把何老爹激得跳起三丈高,他大叫道:
〃俺何宏虽是个粗人,却也略识大义,这一腔子的热血,早已卖给国家。只是腔子上少了这个,〃他用手指一指头脑说,〃种宣抚、李枢使既被废斥,少旸又到南边去了,俺忽忽如有所失,不知道听哪位说话跟哪位走路好?如今你吴统制忠义为国,还肯结交到咱市井细人,俺不听你话还有谁的话可听?俺如今就跟定你了。吴统制你如有驱策,何宏俺一定执鞭相随,万死不辞。〃
〃俺吴革何人,敢来驱策老爹?〃吴革谦逊道,〃凭你老爹在东京城里的声望,只要登高一呼,一、二十万人怕不都跟着你走?大家一条心用于抗虏之事,战士在城上击贼,老百姓从旁缉奸安民,修城筑道,搬运矢石,传令传食,有多少事情可做。事有巨细、功则相同,这就是老百姓的救国之道了。还有你邢太医,刚直不阿,交友遍及京中,其中岂无忠义绝伦之士?如与他们广通声气,必能收得集思广益之效。邢太医、雷太学、丁二哥,你们且屈指数数在今东京城里,还有哪些忠义之士,可与言救国之道的?〃
一句话触发了邢倞、雷观。他们列举出监察御史张所、禁军将领蒋宣、李福、卢万、崔广、崔彦、太学生吴铢、徐伟、角抵艺员李宝等名字不下二十余人。吴革一一记下来,然后亲自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道:
〃众位都是汉家的好汉子,〃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师师,虽属巾帼,忠肝义胆,也是我汉家的好汉女。今日一会,非比寻常。吴革不揣微末,愿与众位歃血为盟,誓保大宋江山,不与金虏共存于斯世。至于各位提出的忠义之士,自当逐一相访,披肝结交,若得万众一心,咸来赴会,岂惧金贼肆虐,奸臣卖国?〃吴革这番话说得意气如云,博得大家的激赏,都说愿意歃血与盟。只是谈到为头的问题,吴革又客气一句道:〃至于领袖之选,自当虚位以待贤者。〃
〃义夫(吴革字),这话就不对了。〃丁特起也变得积极起来,〃你看邢太医、何老爹都愿推你为尊,此事攸关大局,岂为一人荣辱?义夫再推却,就是矫情了。〃
这个问题无可再议。大家都推吴革在首位坐下。吴革顿时现出一股刚毅之气,说道:〃既然众位见推,吴革义不容辞,只好暂时承乏此席,权为盟主。吴革分居军人,将来会众多了。不免要以军法部勒,那时众位要大力支持,才好办事。〃
这一条大家又通过了。然后吴革发令道:〃酒来!〃他自己拔出佩刀,卷起农袖,一刀刺入臂中,把鲜血流入一个盛满了酒的大瓦盆内。他的隔座,恰巧正是师师,他又犹豫了一会,待把刀子递给左旁的雷观。不想师师一声不响,就把刀子接过来。她挽起衣袖,露出一弯玉臂,咬紧牙齿,用力一刺,把刀子刺入皮肤,一缕鲜血弯弯曲曲地流入瓦盆。然后再一个个挨过去,大家都刺了血。盟主吴革就用刀子在酒盆里搅动几下,双手捧起酒盆,喝了一大口。挨到师师,她喝血酒要比刺血困难得多,不禁皱起眉头来,她感觉到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她瞧,她闭上眼睛,一挺脖子也喝下去了。大家挨次喝酒,转了两圈,早把这一大盆血酒全部喝干。
和着血的酒进入血管里,使他们的血液更加沸腾起来,他们的神色也更加肃穆,这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抗金的大业已有一大部份落到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不是甩言语而是用决心要实现今夜的誓言。
这件事发生在金军第二次进攻东京的前夕。从此三家村成为东京城里一个抗金的〃地下据点〃,到了适当时机,它的作用就会显示出来。
(三)
从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二日粘罕大军渡过河阳的黄河渡口算起,两天以后斡离不大军也渡过魏县李固渡的黄河渡口,直到十一月三十日,金朝东西两路大军同日到达,会师于东京城下,闰十一月一日金兵正式攻城的二十天是民族危机空前紧急,是北宋朝廷已处在生死绝续关头的关键性的二十天。
作为高级军官吴革、作为刚刚有了一个出身的起码官员雷观、作为尚无一命之荣的太学生丁特起、作为各阶层市民的医士邢倞和染匠何宏,作为闭门谢客的歌妓李师师等都明白地感觉到,在这关键时刻中宋朝人应当有所行动才能打退金人,决不能寄托希望于一场瘟疫和一场大地震使金人乖乖地自动撤退。
但是作为主持朝纲的当局大臣何栗、孙傅、唐恪、耿南仲这些人,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做了哪些应急的准备工作,采取了哪些战守的行动呢?
说来好笑,渊圣皇帝命令吴革到陕西去勾兵的明旨下来以后,大臣们进行了一场讨论,首先对并非由他们推荐而是渊圣皇帝直接召见的吴革感到十分不满。如果哪一个普通军官都可以直接见到官家,妄论国是,反对割地、劝渊圣〃不复议和〃,朝纲岂不是要大乱了?他们先给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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