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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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五)-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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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是我国现当代的戏剧大师,他的戏剧创作和戏剧论著所取得的卓越
成就,以及他对中国戏剧事业所作出的杰出贡献是举世公认的。他不但在中
国现当代戏剧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和影响,而且在国际剧坛上也享有盛
誉。为弘扬中华文化,弘扬中国现当代文学以及戏剧的优秀传统,推动中国
戏剧的发展,促进国际戏剧交流,特编辑出版《曹禺全集》。

本全集邀请曹禺研究专家田本相、刘一军任主编,邀请曹禺先生的夫人
李玉茹女士参加编辑。全集共分七卷,第一卷至第四卷为话剧剧本,第五卷
为戏剧论著,第六卷为小说、诗歌、散文、书信及其他文章,第七卷为改译、
翻译剧本和电影剧本等,并附录《曹禺年表》。各卷均按发表年同日先后编
次。

本全集所收作品,均采用最初版本或最初发表在报刊上的底本,参照其
他版本作一些必要的校订,并作一些必要的注释,最后,经曹禺先生亲自审
定。

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5 年2 月25 日


曹禺全集(第5 卷)


谈自己的创作


一九三五年至一九八五年


《争强》序

客冬,导师张仲述先生因事去国,我们相约在张先生走后暂不排剧。恰
巧今年南开礼堂预备拆旧重修,约在十月下旬可以完工,大家更安心等候导
师归来,准备来年新生命的开始。在这冬蛰期内,我们已着手的几件工作:
第一是搜集二十年来话剧运动的史料;其次是筹划下次试验的剧目;末了,
印出去年公演《争强》的舞台脚本。前者需要国内剧坛前辈的指点,非一朝
一夕能成,所以至今只做出一部分;后者便是现在和读者见面的《争强》。

《争强》(Strife)是晚近社会问题剧的名著。著者高尔斯华绥
(JohnGalsworthy)的性格素来敦厚朴实,写起剧来也严明公正。在这篇剧
内他用极冷静的态度来分析劳资间的冲突,不偏袒,不夸张,不染一丝个人
的色彩,老老实实把双方争点叙述出来,决没有近世所谓的“宣传剧”的气
味。全篇由首至尾寻不出一点摇旗呐喊,生生地把“剧”卖给“宣传政见”
的地方。我们不能拿剧中某人的议论当作著者个人的见解,也不应以全剧收
尾的结构——工人复工、劳资妥协——看为作者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作
者写的是“戏”,他在剧内尽管对现代社会制度不满,对下层阶级表深切的
同情,他在观众面前并不负解答他所提出的问题的责任的。

剧内有一对强项的人物——傲悍的董事长和顽抗的技师——全剧兴趣就
系在这一双强悍意志的争执上。董事长安敦一是代表厂方的,一位真有骨气
的老先生,抱定了见解,一丝一毫也不退让。对方技师罗大为是铁矿罢工的
领袖,生来一张锋利的口舌,火一般的性格,也保持不妥协的精神。二人都
是理智魄力胜于目前一时的情感,为了自己的理想,肯抛开一切个人的计算
的。安敦一说得好:“让工人一步,工人就会要求十步。”对工人有弱怯的
退让,在他看来结果只能“毁坏大家”,并且“毁坏工人们自己”。他一向
抱定团体内应当“有主脑,有服从”,现在在他的团体里出了罢工反抗的事
情,他当然是不让步。罗大为呢,他自己受过厂方苛刻的待遇,他说他认得
资本,资本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这东西一日不铲除,一日工人便没
有幸福。他对工人们喊着:“为你们子孙计,你们也要奋斗到底!”所以他
当然也不让步。

然而结果,二人都过于倔强,他们的意见都没有实现;一个女人白白做
牺牲,两个头脑也徒然地被人推倒。大概弱者的悲剧都归过于他太怯弱,受
不住环境的折磨或内心的纠纷,强者的悲剧多归咎在过于倔强,不能顺应境
遇的变迁。两个都是一场凄惨的结果,却后者更来得庄严,更引起观众崇高
的情感。所以在第三幕将终时,安敦一辞去了董事长职。罗大为看罢死妻,
由家跑来,恍然明白工人们已离叛他讲和,这时造化环境的播弄真令他哭不
得笑不得。这一对强项的人物对他们所遭环境的宰割也只得俯首。工人们董
事们都偷偷地溜了,安老先生更觉出他所不能共存的敌人,才是精神上他所
敬服的朋友。他颤颤巍巍地向罗走来,对他说:“我们两个都是受伤的人!”
叫着“朋友!”把手伸出。罗“面上颜色由敌忾而变成惊异,二人凝视半天”,
终于互相敬服,二人握手。这段描写的确是这篇悲剧最庄严的地方。

总观全剧,章法谨严极了,全篇对话尤写得经济,一句一字不是用来叙
述剧情即对性格有所描摹。试想把一件繁复的罢工经过,束在一个下午源源
本本地叙出,不散,不乱,让劳资两方都能尽量发挥,同时个人的特点,如
施康伯的昏,王克林的阴,安蔼和的热,魏瑞德的自私,尤其是第二幕第二


场写群众心理喜怒的难测,和每一个工人的性格,刻画得又清楚,又自然,
这种作品是无天才无经验的作家写不出来的。

最能看出作者的手腕的地方,自然是罗大为在大成铁矿桥前一段长话。
彼时工人疯狂似地反对他,他不顾生死,对众宣讲。在他猛火一般的话里含
蓄满了勇敢、酸辛和愤慨,说到后来,全场工人的精神完全如醉如痴地听从
他的指挥。他转开了工人们目前所受的痛苦,说到那可虑的将来;这时他捉
着工人们勇敢的心灵,叫工人为将来的子孙们计要拿出勇气死争,铲除不公
平的待遇。此处他的词气动人极深。全剧节奏也达到了顶点,所以易五(他
的同党)登高一呼:“罗大为!”全场群众山一般地响应。恰巧在罗大为“喜
极欲泣”的时候,陶美芝跑来报告他女人——罗爱莲的死,罗大为便起始由
最高的山巅上坠落,直到他慌忙走后,工人们又恢复了自己的意识,把方才
所崇拜的英雄偶像又咒骂得分文不值,当时就找到董事会讲和上工,罗大为
便完全由幸福的极顶降在悲惨的下层。作者洞彻全剧节奏,刻准时间转移剧
情的本领委实是可惊。

末了,我们应当感谢原作者的,他所创出那两个主要角色,无意中给我
们许多灵感。说起来,二人自有二人的短处——譬如见解的偏颇,过分的倔
强。然而他们那种刚挠不屈的魄力,肯负责,肯顾大局的骨气,的确是晚近
青年们心灵贫弱的补药。在势在位,不为自己打算,抱定专一的见解,拚着
位置、财产、性命,“为将来,为大局”争!争!像这种呆子打着灯笼在今
日的中国找,真是“凤毛麟角”,实在不多。结果,二人失败。那位老董事
长便决不恋栈,立刻辞职,光明磊落,来去昭然,这比那群蝇营狗苟,“在
其位,不谋其政”的东西们,那一个值得我们的赞仰是不问可知的。——去
年公演《争强》,我们希望我们真能够介绍一位英国的名家,不失原剧的精
彩,同时更盼望看戏的同学由这两个人格感出一点“烟士披里纯”来。这次
很荣幸,能将剧本付梓,献给国内剧社作为他们排剧时的挑选之一,同时也
希望读者读后更切心地体贴出这种人格美,和他们起更深沉的共鸣。

封皮是同学王子建君画的,谢谢!

(原载《争强》剧本,1930 年南开新剧团)


《雷雨》的写作1 

××先生

(前略)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原谅我,我决不是套易卜生

的话,我决没有这样大胆的希冀,处处来仿效他。)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

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

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因为几时曾有人说“我要写一首

问题诗”?因为这是诗,我可以随便应用我的幻想,因为同时又是剧的形式,

所以在许多幻想不能叫实际的观众接受的时候,(现在的观众是非常聪明的,

有多少剧中的巧合。。又如希腊剧中的运命,这都是不能使观众接受的。)

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把这件事推溯,推,推到非常辽远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

似的,听故事似的,来看我这个剧,所以我不得已用了《序幕》及《尾声》,

而这种方法犹如我们孩子们在落雪的冬日,偎在炉火旁边听着白头发的老祖

母讲从前闹长毛的故事,讲所谓“Once upon atinle”的故事,在这氛围里

是什么神怪离奇的故事都可以发生的。

尔难道不喜(恕我夸张一点这是作者的虚荣心,尔且放过了这个。)雷

声轰轰过去,一个男子(哥哥)在黑得像漆似的夜里,走到一个少女(妹妹)

窗前说着呓语,要推窗进来,那少女明明喜欢他,又不得不拒绝他,死命地

抵着窗户,不让他亲近的场面,尔难道不觉得那少女在母亲面前跪誓,一阵

一阵的雷声,(至于雷雨象征什么,那我也不能很清楚地指出来,但是我已

经用力使观众觉出来。)那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终于使一个无辜的少女做了牺

牲,这种原始的心理有时不也有些激动一个文明人心魂么?使他觉到自然内

更深更不可测的神秘么?这个剧有些人说受易卜生的影响,但与其说是受近

代人的影响,毋宁说受古代希腊剧的影响。至于尔说这是宿命论的腐旧思想,

这自然是在一个近代人看,是很贴情入理的。但是假若我们认定这是老早老

早的一个故事,在我们那Once upon a time 的序幕前题下(序幕和第一幕只

差十年,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不过这也给了相当辽远的感觉。)于是这些狂

肆的幻想也可以稍稍松了一口气,叫观众不那样当真地间个究竟,而直接接

受了它,当一个故事看。所以为着太长的缘故,把序幕及尾声删去了真是不

得已的事情。我看见第三幕月份牌是一九三五年,四月廿七日,我只好是认

为无法子的事情。而我为什么要用些三十年前旧事便会有些道理了。再,我

的朋友!那序幕中的音乐是Bacb。作的High Mcss In Bmiuor’Beuedi Ctus vui 

Ceneit Donini Noniui,那点音乐是有点用意的,请设法借一唱盘(Columliu

公司有的),尔便会明白这点音乐会把观众带到远一点的过去境界内,而又

可以在尾声内回到一个更古老,更幽静的境界内的。这剧收束应该使观众的

感情又恢复到古井似的平静,但这平静是丰富的,如秋日的静野,不吹一丝

风的草原,外面虽然寂静,我们知道草的下面,翁翁叫着多少的爬虫,落下

多少丰富的谷种呢。(下略)

(原载《质文》月刊1935年第2号)

1 ①此文发表时有编者按语,今录如下:


《雷雨》序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
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
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
古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迫切,
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
而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剧
本下注脚。在国内这次公演之后,更时常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
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pides 的Hip…polytus 或Racine 的Phedre
的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己!
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在过
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儿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索,
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
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成了
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退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
主人家的。其实用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同一件传述,经过
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
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
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
作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
哪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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