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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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五)-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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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题目是《人民戏剧》编者加的)

(原载《人民戏剧》1978 年第12 期)


谈《北京人》

创作总是有现实生活依据的;但是,它又不是简单地按照现实那个样子
去写。创作也是复杂的,这其中有着许多似乎说不清楚的因素在起作用。当
你写作的时候,真是“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那些
生活的印象,人物、场景、细节等等都汇入你的脑海之中,在化合,在融铸,
在变化,是在创造新的形象、新的场景、新的意境。

我写《北京人》时,记忆不仅把我带到我的青年时代,而且带回到我的
孩提时代。那是非常奇怪的,不知怎么回事,那些童年的记忆就闯入我的构
思之中。譬如第三幕,愫方和瑞贞谈着知心话,在瑞贞说话的时候由远远城
墙上断续传来未归营的号手吹着的号声,在凄凉的空气中寂寞地荡漾,一直
到闭幕。我为什么这么写,这个印象是有生活根据的。在我六七岁的时候,
父亲到宣化任镇守使。我一个人非常寂寞,就常常走到城墙上坐着,经常听
到那种单调的却又是非常凄凉的号声。偌大的宣化城,我一个小孩子,知道
自己没有了亲生的母亲,心情是十分悲凉的。听到那号声似乎是在呜咽,在
哭泣。号声引起的是伤痛,是心灵的寂寞和孤浊。我写这一幕时,这种生活
的印象和感受便进入形象思维之中,化入这场戏的意境和氛围之中。它当然
和我童年的生活有联系,但又不是我那时生活印象和感受的简单重现。

人们总爱问我,你剧中的人物是写的某某人吧?碰到这种发问,我总是
不以为然。我常说,我十分熟悉我剧中的人物,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写的就是
生活中熟悉的某个人。《北京人》中的曾皓这个人物,就有我父亲的影子,
但曾皓毕竟不是我父亲的再现。我对我的父亲的感情也是很复杂的,我爱他,
也恨他,又怜悯他。他是很疼爱我的,他盼着我出国留学。那时,家境逐渐
欠佳,他就对我说:“为了你留学,我再出去奔一奔,赚点钱!”曾皓的台
词也有类似的话,就是从我父亲那里借来的。还有,曾皓发现文清还偷着抽
大烟,于是便跪在文清面前,求他不要再抽了。这个细节也取自我的父亲。
我父亲这个人总是望子成龙,他看我的大哥不争气,便恨他。我大哥也抽鸦
片烟。有一次,我父亲对我说,“你哥哥又抽大烟了,我就给他跪下,求他!”
像这些,我就说曾皓有我父亲的影子。但是,我的家和曾家不大一样,我的
父亲也和曾皓不一样。曾家这个封建官宦的世家,曾经是炫耀几代、气象轩
豁的望族,而如今却是家道衰微,内里蛀空,徒有其表了。这个家庭,我是
有生活依据的。我认识这样一个家庭,它的老主人就颇有曾皓的遗老之风,
原先在北平也是颇有名气的官宦人家,现在败下来了,手中还有点钱,便还
摆着阔绰的架势,每天去中山公园吃茶聊天。他家少爷、姑娘不少,外表看
上去,都是知书明礼的,一到夜晚,少爷们就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卖。曾家
的住宅,小花厅的格局,诸如装饰摆设,都和我认识的这一家有点关联,但
是,又不全是这一家的。《北京人》中的北平的秋天景象和生活习俗,我是
根据剧情费了些思索的。像白鸽的哨响,还有奶妈送给文清的鸽子,北京胡
同里的水车的“孜妞妞”的声音,剃头师傅打着“唤头”的声响,我有的用
来作为渲染刻画典型环境,有的就融入人物的创造。至于思懿、愫方、文彩、
瑞贞这些妇女形象,我记得曾经同你谈过,我很熟悉她们。特别是像愫方这
样秉性高洁的女性,她们不仅引起我的同情,而且使我打内心里尊敬她们。
中国妇女中那种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操,我是愿意用最美好的言同
来赞美她们的,我觉得她们的内心世界是太美了。说到这里,还可以插入一


段故事。大概是一九五七年,中央广播电视剧团演《北京人》,周总理去看
戏了。散场后,他请剧团把第三场“天塌了”那场戏重演一遍。总理看完后
就问导演说,台词中“把好的送给别人,坏的留给自己”这句,是不是新给
愫方加的?导演说,原来的本子上就有。总理说,那就好。在那黑暗的年代
里,我就是这样理解愫方这些妇女的,我没有夸张。人都说愫方傻,她怎么
能爱上文清这个“废物”?她不是傻,是她心地晶莹如玉,是她忘记了自己。
只有“天塌了”她才能改变她的看法。她跟着瑞贞走了,毅然决然地走了,
的确是“天塌了”。她总是向往着美好的未来的,离开这个家,也说明她对
美好的前途的憧憬和追求。思懿这个人是招人恨的;她的性格虽然奸险,她
也有她的难处。她为人惹人嫌恶,但这个“家”是她支撑着。

生活的感受终于化为舞台形象,或者写到剧本里,是要经过许许多多的
过滤、透视,经过蒸腾,或是说是发酵才能实现的。这里,既有思想的,也
有感情的、心理的因素。在《北京人》中,我不只一次提到耗子。我为什么
会写耗子?曾皓老是把儿孙比作耗子:“活着要儿子干甚么哟,要这群像耗
子似的儿孙干甚么哟!”我在北方生活,也看到过耗子,印象不深。抗战期
间到了四川江安,江安的耗子好大哟,耗子成了灾。我准备写历史剧《三人
行》,把搜集来的资料放到抽屉里,想不到资料与一部分稿子被耗子啃啮成
了碎片,那是费了不少心思得来的。有一次,耗子竟然钻到我的棉袍子里,
吓了我一跳。因之,我就对耗子格外憎恶。吴祖光同志为此曾写过一篇《鼠
祟》,他说的是实情。但是,一旦我把耗子写入《北京人》里,就不是我那
时对耗子的憎恶所能概括的了,可以说,是那时对耗子的认识,对耗子的厌
恶的一种延伸、升华。它含蓄着更多的东西,但又不是直接说出来的,你说
耗子是象征什么隐喻什么,说什么都可以,那就任凭群众去联想了,也任凭
评论家去分析了。我写的时候,倒没有想得那么多。

我总觉得现实主义的东西,不可能那么现实。在这个戏里,瑞贞觉悟了,
愫方也觉醒了,我清楚地懂得她们逃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就是延安。但是,
我没有点明。她们由袁任敢带到了天津,检查很严,又是在日本占领的地区。
这样写,不但要写到日本侵略军,当然把抗战也要连上了。这么一个写法,
戏就走了“神”,古老的感觉出不来,非抽掉不可。这个戏的时代背景是抗
战时期,但不能那样写,一写出那些具体的东西,这个戏的味道就不同了。
这点,我和有些人的主张是不大一样的。现实主义当然要写时代,但不一定
把那个时代的事都写进去。写对时代的感觉,我很佩服我的师辈茅盾先生,
时代感写得很准确,政治是个什么情况,经济是个什么情况,都写进去了。
这个戏是在四川江安写的,写的是北平。要明写,袁任敢带瑞贞走,他是有
路子的,他自己可能就是共产党人,或者是靠近党的人士,他装傻就是了。
甚至连江泰也知道瑞贞是接近共产党或进步人士的。我不能这样写,我也不
愿意这样写,更不能把这些都写个透底。如果这样,我就觉得这样的戏失去
了神韵。说得明白些,戏就变了味,就丝毫没有个捉摸劲儿,也就没有“戏”
了。说到底,我的体会是,坚持现实主义创作路子,并不是说都按现实的样
子去画去抄。我还是那句话,现实主义的东西,不可能那么现实。

《北京人》里的瑞贞去的是延安,我没有指明。但在我的剧本前面,我
引了唐朝诗人王勃的两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这是隐喻共产
党的朋友们的。那时,我已经见过周恩来同志了,他不单是作为一个长我一
辈的南开学长,更是作为一个革命家来关心一个年轻作者的。从政治上指点


着前进的方向,生活上也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国立剧专也有党的支部,
当然是不公开的。我知道谁是共产党员,我不说,我心中明白。我的学生方
琯德、梅朵等都是党员,他们每天都到我家里来。从他们身上我受到启示和
鼓舞,他们同我讨论着我的作品,那么坦诚那么友爱。我总是怀念江安那些
十分清苦但却充满令人温暖的师生情谊的生活。我家的房东,他的大儿子和
大儿媳,都是共产党人,都是我家里的常客。我就生活在这些共产党人身边。
可以说,写《北京人》是党影响着我。

我曾说过,我喜爱契诃夫的戏剧,受过契河夫的影响。《日出》还不能
说有契诃夫的影响,《北京人》是否有点味道呢?不敢说。但我还是我。契
诃夫那种寓深邃于平淡之中的戏剧艺术,确曾使我叹服。像他的《三姊妹》,
每次读了都使我感动。在苏联莫斯科艺术剧院,我看过演出,更迷恋着他的
艺术。但是,只能说是受点影响。我以为学某某艺术家,学是学不像的。契
何夫的戏剧,中国是演不出来的,就是演得出,也没有很多人看,学外国人
的好的东西,是不知不党的,是经过消化的。不是照搬模仿,而是融人,结
合。在这种融入结合之中,化出中国自己的风格,化出作家自己的风格,总
之,是引出新的创造来。我说《北京人》受点影响,但我还是那句老话,我
写作时,也没想到我是在学习那位大师。

(田本相整理)

整理者附记:一九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六月二十二日,我曾访问曹禺,把他的讲
话整理出来,经曹禺同志亲自修改审订发表出来,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创作道路》。从那
以后,我又多次听到曹禺关于他的生平和创作的谈话。上海文艺出版社要编辑出版《曹禺
论创作》,嘱我把曹禺谈《北京人》的部分先整理出来。此文仍然经曹禺同志审订修改。

(原载《曹禺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年11 月版)


《曹禺论创作》序

清晨起来,我踱到阳台上,想瞭望一下。淡淡的纱雾似的云彩里透出西
边圆月的净影,宁静得仿佛知道自己就要消逝了,东边乌黑的云层,罩着要
冲破一切的太阳,此时,它闪射着一道道利剑般的金光。

对面的空地上,正在建造一座新楼,钢锯开始发出刺耳的声音,方才还
能听见的那点秋天的虫鸣,也吓得不再出声了。工人们敲打着什么,响声传
得很远,一层层楼房的钢架就这样升了起来。更远处是站立的新楼群,昨天
还是水泥本身的灰色,今天就已变成了翠翠的绿色,在晨光中分外美丽。工
人在创造,为着正在自行车的洪流中奔驰的人们,为着站在路边候着公共汽
车的人们,为着地铁车厢里摩肩接踵的人们,他们都在赶着去上班,去建设,
去劳动。

我在做什么呢?想什么呢?

回到方桌前,捻开明亮的灯,屋内光线不大足,老眼已经昏花了。我要
写一篇序,为着编辑的催促。他编了一本我谈文艺创作的书,已经发稿了。

关于如何创作,我已忘记我过去是怎样写的。眼前只是坐着一个穷于苦
思的人,锁着盾,面对一堆乱糟糟的稿纸。大约就是在这种苦、闷、紧张、
兴奋的许多日夜中,挤出了那些辞句,表达了一个作者心里想讲的话。

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我没有研究过文艺理论,甚至怕读理论,望
着密密麻麻的大块文章,脑子便要发木。有时似乎看懂了,过了一天,又把
那些词句与思想全然忘记了。我只是我,明知头脑中要装进这些不可一时或
无的种种道理,却见着那些厚厚的经典就发怵。文言说:“触目惊心”,正
是我对于理论书籍及大块文章的心情。

有人说:“你多读两遍,狠下心读三遍四遍,你就逐渐懂了,就有兴味
了,就觉得其中自有喷泉、花园、草木、鸣禽,神妙的音乐;有女神轻声说
给你听,如何迈上艺术的道路,见着艺术的天堂。”

我说:“我走不了。”

“为什么?”

“我心里怕。”

他启发我说:“你怕吃辣椒么?”

“不,”我说,“我喜欢吃,而且要吃最辣的朝天尖的小红辣椒。”

“对呀,”他引导我,“你难道生下来就爱吃辣,你初次舔到一下辣椒
不是哇哇地哭起来么?你不是一点点试着尝,尝到后来越尝越有味,你就变
得餐餐都要最过瘾的四川豆瓣辣酱和红油么?”

“我明白了,但高深的文艺理论是高深的理论,辣椒是辣椒。”

朋友笑了,“你是个真正的木头脑袋,孔子说‘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
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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