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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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五)-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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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运用,有多少地方可以施展演出的聪明。弄得好,和外面的渲染氛围的
各种声响,打成一片,衬出一种境界奇异的和调,是可能的。

朱孟实先生仿佛是一位铁面无私的法官,他那锐利的眼光要刺透我的昏

钝不明,他那严正的审问使我无处躲闪。他提出了一个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

应该持什么态度的问题。他说,写戏有两种态度,一个剧作家究竟“应该很

冷静,很酷毒地把人生世相本来面目揭开给人看呢?还是送一点‘打鼓骂曹’

式的义气,在人生世相中显出一点报应昭彰的道理来,自己心里痛快一场叫

听众也痛快一场呢?”孟实先生自己是喜欢第一种,而讨厌戏里面“打鼓骂

曹”式的义气。本来,老老实实写人生最困难,最味永。而把自己放在里面,

歪曲事实,故意叫观众喝彩,使他们尝到“义愤发泄后的甜蜜”较容易,但

也很无聊。舞台上有多少皮相的手法,几种滥用的情绪,如果用得巧,单看

这些滥调也可以达到一个肤浅的成功。孟实先生举出几个例子,证明《日出》

就用了若干“打鼓骂曹”式的义气来博得一些普通的观众的喝彩。他给我指

了一条自新之路,他要我以后采取第一种态度。这种诚挚的关心是非常可感

的。不过在这里我不想为这些实例辩白。我更愿意注意他所提出的那个颇堪

寻味的“根本问题”。写戏的人是否要一点Poetic justice 来一些善恶报应

的玩意,还是(如自然主义的小说家们那样)叫许多恶人吃到脑满肠肥,白

头到老,令许多好心人流浪一生,转于沟壑呢?还是都凭机遇,有的恶人就

被责罚,有的就泰然逃过,幸福一辈子呢?这种文艺批评的大问题,我一个

外行人本无置喙之余地。不过以常识来揣度,想到是非之心人总是有的。因

而自有善恶赏罚情感上的甄别。

无论智愚贤不肖,进了戏场,着上迷,看见秦桧,便恨的牙痒痒的,恨

不立刻一刀将他结果。见了好人就希望他舍尽甘来,终得善报。所以应运而

生的大团圆的戏的流行,恐怕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在一个诗人甚至于小说家,

这种善恶赏罚的问题还不关轻重,一个写戏的人便不能不有所斟酌。诗人的

诗,一时不得人的了解,可以藏诸名山,俟诸来世,过了几十年或者几百年,

说不定掘发出来,逐渐得着大家的赞美。一个弄戏的人,无论是演员,导演,

或者写戏的,必须立即获有观众,并且是普通的观众。只有他们,才是“剧

场的生命”。尽管莎士比亚唱高调,说一个内行人的认识,重于一戏院子的



Groundlings 的称赞。但他也不能不去博取他们的欢心,顾到职业演员们的
生活。写戏的人最感觉苦闷而又最容易逗起兴味的,就是一个戏由写作到演
出中的各种各样的限制,而最可伯的限制便是普通观众的趣味。怎样一面写



是在写一首诗,本意是要使读者和观众犹如在听一个神话似的,回到更古老,更幽静的境界里去。所以
他对于序幕和尾声删去了觉得真是可惜的事。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呢!


得真实,没有歪曲,一面又能叫观众感到愉快,愿意下次再来买票看戏,常
是使一个从事于戏剧的人最头痛的问题。孟实先生仿佛提到“获得观众的同
情对于一个写戏人是个很大的引诱”。(我猜是这个意思,然而如孟实先生
那样说,是为着“叫太太小姐们看着舒服些,”便似乎有些挖苦)。其实,
岂止是个引诱,简直是迫切的需要。莎剧里,有时便加进些无关宏旨的小丑
的打诨,莫里哀戏中,也有时塞人毫无关系的趣剧。这些大师为着得到普通
观众的欢心,不惜曲意逢迎。做戏的人确实也有许多明知其不可,而又不得
已为五斗米折腰的。我说这些话,绝非为自己的作品辩白。——如果无意中
我已受了这种引诱的迷惑,得到万一营业上的不失败,令目前几个亏本的职
业剧团,借着一本非常幼稚的作品,侥幸地获得一些赢余,再维持下去。这
也是一个作者所期望的。中国的话剧运动,方兴未艾,在在需要提携。怎样
拥有广大的观众而揭示出来的,又不失“人生世相的本来面目”,是颇值得
内行的先生们严肃讨论的问题。无疑的,天才的作家,自然一面拥有大众,
一面又把真实犀利地显示个清楚。次一等的人便有些捉襟见时,招架不来,
写成经得演,经不得读的东西。不过,万一因才有所限,二者不得兼顾,我
希望还是想想中国目前的话剧事业,写一些经得起演的东西,先造出普遍酷
爱戏剧的空气。我们虽然愚昧,但我相信我们的子孙会生出天才的。

如若这可以说是我的自由,我的辩解,那么我就得感谢大家已经纵容我

饶舌这许久了。我并不想再在这里晓晓不休;但我应该趁着这机会表白一点

感激的心情。

我读了《大公报》文艺栏对于《日出》的集体批评,我想坦白地说几句

活。一个作者自然喜欢别人称赞他的文章,可是他也并不一定就害怕人家责

难他的作品。事实上,最使一个作者(尤其是一个年轻的作者)痛心的,还

是自己的文章投在水里,任它浮游四海,没有人来理睬,这事实最伤害一个

作者的自尊心,侥幸遇见了一位好心的编辑,萧乾先生,怕冷淡一个年轻作

者的热诚,请许多前辈出来说话,让《日出》也占一点阳光。更幸运地有这

些先进,肯为着这本疏陋不堪的作品,耗费他们的精神,这已经够使一个年

轻人感动的了。读了这些批评文章,使我惊异而感佩的,是每篇文章的公允

与诚挚。除了我一两位最好的友人,给我无限的鼓励和兄弟般偏爱之外,我

知道,每篇文章几乎同样地燃烧着一副体贴的心肠。字里行间,我觉出他们

执笔的时候,是怎样担心一个字下重了,一句话说狠了,会刺痛一个年轻人

的情感,又怕过分纵容,会忽略应给与作者的指示。这是一座用同情和公正

搭成的桥梁,作者不由得伸出一双手,接收通过来的教导。我感谢前面给与

我教益的孟实先生,我也感谢茅盾,圣陶,沈从文,黎烈文,荒煤,李蕤,

谢迪克不,李广田,李影心,杨刚,陈蓝,王朔先生们。他们有的意存鼓励,

有的好心指正,都给我无限的兴奋与愉快。

最后。我愿意把这个戏献给我的朋友巴金、靳以,孝曾。

(原载《日出》,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年10 月版)



知因为是将序幕和尾声删去了的缘故呢还是怎么着,就这回在东京的演出上看,观众的印象却似乎完全

与作者的本意相距太远了。我们从演出上所感觉到的,足对于现实的一个极好的暴露,对于没落者的一个

极好的讥嘲。


关于“蜕变”二字

生物界里有一种新陈代谢的现象:多少昆虫(听说有些爬行的多足动物
也是如此),在生长的过程中需要硬狠狠地把昔日的老腐的躯壳蜕掉,然后
新嫩的生命才逐渐长成。这种现象我们姑且为它社撰一个名词,叫做“蜕变”。

“蜕变”中的生物究竟感觉如何虽不可知,但也不难想象。当着春天来
临,一种潜伏的泼刺刺的生命力开始蕴化在它体内的时候,它或者会觉到一
种巨大的变动将到以前的不宁之感。这个预感该使它快乐而痛苦,因为它不
只要生新体,却又要蜕掉那层相依已久的旧壳。“自然”这样派定下那不可
避免的铁律:只有忍痛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新的愉快的生命才能降生。

在抗战的大变动中,我们眼见多少动摇分子,腐朽人物,日渐走向没落
的阶段。我们更欢喜地望出新的力量,新的生命已由艰苦的斗争里酝酿着,
育化着,欣欣然发出来美丽的嫩芽。这一段用血汗写成的历史里有无数悲壮
惨痛的事实,深刻道出我们民族战士在各方面奋斗的艰苦同那被淘汰的腐烂
阶层日暮途穷的哀鸣。这是一段需要“忍耐”但更需要“忍心”的艰苦而光
荣的革命斗争。我们对新的生命应无限量地拿出勇敢来护持,培植;对那旧
的恶的,应毫不吝情,绝无顾忌地加以指责,怒骂,搐击,以至不惜运用各
种势力来压禁,直到这帮人,这种有毒的意识“死”净了为止。

这本戏固然谈的是行政问题,但这种高深的专门学问决非如此窳陋的作
品能在三点钟的演出时间内谈得透彻明了。戏的关键还是在我们民族在抗战
中一种“蜕”旧“变”新的气象。这题目就是本戏的主题。

(原载《蜕变》,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 年1 月版)


我对今后创作的初步认识

我写过几本戏,常有人在演,自己觉得内容大致是“进步”的。便放了
心,以为尽了责任,就很少用心去检查这些作品对于群众发生的影响,哪些
是好的,哪些是坏的。这些作品的读者和观众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大约是店
员、职员、学生、城市中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市民吧?我不曾严肃地想
过。我只是辛辛苦苦地写,只是凭我个人的是非之感,在我熟习的狭小圈子
里,挑选人物,构成故事,运用一些戏剧技巧来表达我的模糊而大有问题的
思想。我曾经用心检查过自己的思想么?发现个人的思想对群众有害的时
候,我是否立刻决心改正,毫不询私,在群众面前承认错误,诚诚恳恳做一
个真为人民利益写作的作家呢?不,我没有这样做。现在,我看出我很含糊,
在沉默之间把严重的过失轻轻放过。虽然我不肯甲动听的言辞为自己护短,
可是过去每当读到了正确的、充满了善意的批评之后,我无话可说,我沉默,
说明批评是对的,我很信服;但是我还是我,我没有拿出勇气改正创作的道
路,沉默有时是躲避真理的方法。我仿佛有一个自命“进步”的盾牌,时常
自以为很能接受批评,而实际上觉得错误不大,慢慢地改吧。

我的作品对群众有好影响么?真能引起若干进步的作用么?这是不尽然
的。《雷雨》据说有些反封建的作用,老实讲,当时我对反封建的意义实在
不甚了解;我以个人的好恶,主观的臆断,对现实下注解,做解释的工作。
这充分显出作者的无知和粗心,不懂得向群众负责是如何重要。没有历史唯
物论的基础,不明了祖国的革命动力,不分析社会的阶级性质,而贸然以所
谓的“正义感”当做自己的思想的支柱,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常荒谬。但
一个作家的错误看法,为害之甚并不限于自己,而是会扩大蔓衍到看过这个
戏的千百次演出的观众。最可痛心的就在此。

我对于旧社会的罪恶是深恶痛疾的。爱憎之心虽然强烈,却从不能客观
地分析社会的现象,把罪恶的根源追究个明白,我不惯于在思想上做功夫,
我写戏很用心,而追求思想的意义就不恳切。我时常自足于“大致不差”的
道理,譬如在反动统治下,社会是黑暗的,我要狠狠地暴露它;人是不该剥
削人的,我就恶恶地咒骂一顿。其实,这些“大致不差”的道理在实际写作
中时常被我歪曲,有时还引出很差的道理。我用一切“大致不差”的道理蒙
蔽了自己,今日看来,客观效果上也蒙蔽了读者和观众。《雷雨》中的周朴
园自然是当做一个万恶的封建势力代表人物而出现的,我也着力描写那些被
他压迫的人们。当时我认为这种看法是“大致不差”的。但在写作中,我把
一些离奇的亲子关系纠缠一道,串上我从书本得来的命运观念,于是悲天悯
入的思想歪曲了真实,使一个可能有些社会意义的戏变了质,成为一个有落
后倾向的剧本。这里没有阶级观点,看不见当时新兴的革命力量;一个很差
的道理支持全剧的思想,《雷雨》的宿命观点,它模糊了周朴园所代表的阶
级的必然的毁灭。

其他如《日出》里面,写的是半殖民地社会,我粗枝大叶地画出大鱼吃
小鱼的现象,罗列若干残酷的事实,来说明这“损不足以奉有余”的社会是
该被推翻的。这也是一个“大致不差”的道理。但造成这些现象的基本原因,
我没有挖掘。我忽略我们民族的敌人帝国主义和它的帮凶官僚资本主义,更
没有写出长期和它们对抗的人民斗争。看了《日出》,人们得不到明确的答
案,模糊地觉得半殖民地社会就只能任其黑暗下去,人生原来就是如此。我


既没有指出造成黑暗的主要敌人,向他们射击,那么,只有任他们依旧猖狂
横肆。然而这和中国革命的历史真实是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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