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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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全集(卷五)- 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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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思想感情表达得那样感人,那样恰当,那样传神,使我们不由得发生
强烈的兴趣。这强烈的兴趣是学习语言的重要条件。

我们学习语言是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作者
的革命责任感和这种对语言的兴趣是同样重要的,两者都是推动我们学习语
言的力量。我们知道语言是武器,学好了,可以帮助我们改造世界,因此,
要苦学苦练,却不常记得,语言本身是十分迷人的艺术,爱上它,就丢不下
的这个事实。对语言的兴趣,并不是每个有志于学习语言的人都有的。苦学
可以使人发生兴趣,但往往有人不知,有了强烈的兴趣,才更容易领略语言
的妙境,才更能摸索语言的精微。人的头脑在未学习之前是闭塞的。苦学可
以使人“通”,但得到学习之乐,就更容易使人“通”。然而也有人苦学一
生,还是看不出他对语言发生什么真正的兴趣。他很辛苦,但他总像是徘徊
在语言艺术的门外。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能因为他的兴趣与才能另有所在,
但也很有可能因为他没有体验到学习语言之乐,没有打开这个乐园之门。

幼年读《三字经》,塾师说:“‘头悬梁,锥刺股’,古人就是那样读
书的。”听了,我便怕读书。如今我只看出其中有一种刻苦发愤的道理,还
是不喜欢那一幅森然可畏的受难的图画。我是不赞成皱着眉头,口含黄连那
样地读书,写文章的。写文章,读书自然不能轻而易举,要付出艰巨的劳动,
但这并不是说,这就不是乐事。我赞成用心读书,勤奋学习语言,但我还是
十分欣赏陶渊明读书时“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的态度,这是懂得读书的
真味道的人的精神状态。

写文,写诗,写剧本,锻炼语言的乐趣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为了一句话,
一个字用得精确,用得传神,用上一夜一夜的功夫,干挑万选,涂抹满纸,
而终夜不成,这难道不苦吗?然而回头一想,如果其中没有乐趣,望着眼前
的语言难题,如对枯柴败木,不发生一丝真正的兴趣,谁又能长此投进这样
多的苦功夫呢?学习语言总得要苦练才成,有人谈起吟诗之苦说:“。。句
句夜深得,心自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一句五言诗,要
用破一生心,可谓真苦了,然而乐也在其中。

没有对语言创造发生极浓烈的兴趣,一个作者便难成其为作者。辛辛苦
苦,琢磨语言,同时又兴味无穷,感到语言创造的快乐,这就是作者一生的
工作。寻觅那“唯一的,完美的一句话”,用阿·托尔斯泰的话说,要找寻
那“金刚石似的语言”,这就要有如饥如渴的愿望和兴趣。

我们不是为兴趣而写作的。我们写诗歌,写小说,写剧本,是为革命,
为人民的利益。因为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总是主张以“文”来载马克思列宁主
义之“道”的。语言是手段,不是目的。但正因为我们写作怀着这样崇高的
目的,我们就更要把语言这个手段练得更有力,更高明。我们有这样一个强
烈的愿望。

然而这里,兴趣还是发生作用的。对语言研究发生兴趣,懂得语言研究
的真味道,语言的进步便如水之就下那样顺当,反之,只有锻炼语言的愿望


而无兴趣,语言的进步就如激水上山那样的困难。古来有一句话:“以道为
饮,以文为食”。过去许多大文章家废寝忘餐,在语言、文章中看见了深厚
的乐趣,都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情感。比如读韩愈、柳宗元的文章,不但使我
们感到作者对于自己的时代的强烈责任感,而且如果用心诵读起来,也会使
我们感到这些大文章家对于语言的深切喜爱。

我们有些初学语言的人不免还有这样的情况:有真诚的决心要提高语言
的修养,却对语言不爱好,或者不十分爱好,或者仅仅是口头上的“爱好”。
然而热爱语言,肯定是会帮助我们掌握语言的。“文章千古事”,作诗,在
杜甫看,是不朽的事业。他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是
如何重视创作,又如何热爱语言啊!

兴趣不是生来就有的,生活与劳动会使我们对某些活动发生兴趣。一辈
子种菜蔬的农民就会对种菜蔬发生兴趣。要培养对语言的兴趣就要不断接触
语言。工、农、乒群众的语言,各阶级的活生生的语言,古今中外的文学语
言,如果认真学习,都可以提高我们对语言的兴趣。熟读好文章,好剧本,
好诗,背诵它,揣摩它,一边读,一边想作者的用心处,一遍两遍,乃至无
数遍地熟读,久而久之,便心领神会,理解了它的好处,那才会发生真正的
兴趣。杜甫竭力称赞他的一个朋友说:“群书万卷常暗诵”,他自己又何尝
不如是呢。马雅可夫斯基对古今大诗人的作品也是成本成本地背诵的。这样
认真地研究语言,才能理解语言,对语言有兴趣。

对文学的语言既然应该发生兴趣,对实际生活中间的,无限丰富的人民
的语言,就更应该发生兴趣了。对于生活中间的语言要下深厚的基本功夫,
我是主张用笔记录的。少数一直在生活中打滚,生活经验极其丰富,记忆力
又好的人,他们也许可以下记,但他们还是需要研究语言,要培养对语言的
敏感,至于我们呢,便需要记。当着人记也好,后来追记也好。要对人民的
语言,生活的语言发生强烈的兴趣,揣摩它,寻味它,看它妙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使人感到它真实,准确,生动,传神,美,有思想,有味道。这种
笔记不是毫无选择的记录,应该看得出记录者的目的和修养。(比如,不是
要我们记下所有的谚语、歇后语、俏皮话等等。)一个人真要记下一箱子一
箱子的人民生活中的语言、人物和故事,而且小本上的每一句话都是用了心
思才记下的,反复看过,想过,不是记完了便搁在脑后,埋在箱子里,从此
不见面了,那他才逐渐体会语言的妙处,对语言发生兴趣了。

一天我们对于语言“着了魔”,那才算是进了大门,以后才有可能登堂
入室,从事语言的创造。由有兴趣学习语言,到能称心如意运用语言,使它
成为艺术品,这又是进了一大步,要费更大的苦功夫。作者对语言应如鱼之
于水,人之于空气,有一种离不开的感觉才成。离开了语言,作者就仿佛尖
了魂,丧了魄,这样才是真正的喜爱。革命的语言艺术家视语言如戈如矛,
如枪如剑,就更应该喜爱他的武器。

我最近和一位语言艺术的前辈一同旅行,几乎日夜在一处,我看他兴致
勃勃,白日作诗,晚间写文,有空便读新的旧的文章,爱和各种人物长谈。
他喜欢孩子,甚至在长途汽车上他也对孩子讲说自己即兴编的妙不可言的童
话。他很忙,他几乎沉浸在终日不停的语言创造里,或者如他平日谦虚他说
的“语言练习”里,他兴味盎然,没有一丝疲倦的神色。他一点不使我联想
到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人们,然而他一天的劳动是何等惊人,他写出
的作品是何等有魅力啊!我又想起七十六岁的盖叫天老先生,他热爱表演艺


术,他一开口,一抬手,便是最美、最好的戏的语言和动作,见了朋友,便
滔滔不绝,谈起林冲、武松这些人物的塑造,仿佛这便是他最好的休息。他
开玩笑说,自己是“戏迷”。我看,“迷”真是极好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不
多出一些“语言迷”呢?

学习语言是要有些方法,有些窍门的,知道了这些,可以事半功倍,可
以比较顺当地升堂入室;然而很少有人把兴趣当作一个窍门看。学习语言这
些年,我才明白,还是要培养自己对语言的兴趣,把假兴趣变成真兴趣,把
肤浅的兴趣变成深刻的兴趣,这才是一个极大的窍门。对语言的兴趣、雾爱,
这是源头活水,可以取不尽,用不完。有了它,我们再讲究学习语言的方法,
语言便易为己用了。

对怎样一种语言应该有兴趣呢?语言是有美丑、高卑、精粗的区别的。
我们要有兴趣研究一切美的、高的、精的语言,要分辨得出那丑的、粗的、
卑下的语言。

有这样一种观念:仿佛我们对美的高的精的语言必然一见生情,天生就
会喜爱的。以我看,这不尽然。我小时候不能领会屈原、杜甫的诗。长大一
些,懂得他们一些词句的意义了,仍然不算喜欢。直到后来,看见人民的丧
乱流离,重重苦难,才开始喜欢,但对他们语言的精微还是说不上能领略的。
我有一个小时候的朋友,看了一辈子《济公传》,却始终不爱看《红楼梦》
和《水浒》。对美的语言不是生来就有兴趣,就有认识能力的。对于美的语
言有兴趣,就是对美的语言有理解、欣赏的能力。这是需要用功培养,才能
得到的。

一个学习语言的人,总应该锻炼自己对语言的敏锐的感觉。语言在他面
前,哪一个字是准确的,美的,哪一个字是不准确的,使他“反胃口”的,
他应该感觉得到。他应该这样灵敏,甚至于不用什么理由,凭直感便能断定
他的选择就是精确的。一个语言的艺术家选择每一个字,都有用心,有理由。
我们学习语言,就是要寻觅,体会,找到“语”与“意”之间的最精微的关
系,探索语言艺术家们以及人民生活里最美、最好的语言,是如何用最恰当
的言辞,表达难以表达的思想和感情的。苏东坡说:“求物之妙”,是很难
的,使“物之妙”了然于心,千万人中难遇见一个;用口说出来,用笔写下
来这“物之妙”,就更难了。更早谈文章的人说,要“意能称物,辞能逮意”。
复杂微妙的“意”,常常不能一下子用语言捕捉得到的。因此,一个学习语
言的人,要不断磨砺他对语言的敏锐的感觉,才能够使他比较完美地传达心
中的“意”,眼中的”物”,才能使他已经了然于心的“意”或“物”,不
至于为拙劣或浮华的言辞所累。对语言的敏锐感觉是无上境的,因此要不断
磨砺,这是一个吾言艺术家一生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过去那样厌恶“鸳鸯蝴蝶派”的东西呢?这不只是因为它的
思想感情不能使人接受,那种陈词滥调,虚有其表的感伤辞句,就使人经受
不起。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出屈原、杜甫、鲁迅和一切伟大文学家的语言
的美的,首先要能够对好的,美的,真实的语言看得出,体会得到。常常一
个字的妙处,便看得出作者语言的感觉如何。能否看得出那一个字的妙处,
也衡量了我们自己语言的感觉如何。有一旧本杜甫集,文多脱落。在《送蔡
希鲁都尉》诗中,有一句“身轻一鸟×”,写一个志雄气猛的武将,驰马战
斗,说他轻得像一只鸟那样“×”。“×”字脱落,有些文人便揣测,原来
是什么子。有说“疾”(即“身轻一鸟疾”);有说“落”;有说“起”;


有说“下”;却都感觉不怎样恰当。后来,得到一个善本,才知道是“身轻
一鸟过”。大家叹服了。“过”字为什么比“疾”、“落”、“起”、“下”
都好呢?用“疾”字,露了;用“下”字,拙了;用“起”,用“落”,似
乎仅限于鸟的状态,有些“执”了;都病在着痕迹,不自然,不贴切。恰是
用了一个“过”字,“身轻一鸟过”,叫人想起碧空晴日,一鸟瞥然掠过,
那样地轻灵活泼,道出枪急将勇,驰马追敌,一闪而去的感觉。这样一句“身
轻一鸟过”,才呼应得起下面的一句“枪急万人呼”。只有伟大的诗人才有
这样极其敏锐的语言感觉。

这样的敏锐的语言感觉,是诗人多少年来对好的、美的、真实的语言发
生了强烈的兴趣、“苦用心”的结果。是必须做到“毫发无遗憾”的“苦吟”
的结果。尽管杜甫说他“下笔若有神”,但那还是从苦学、苦思、不断锻炼
中取得的敏锐感觉,才使他有这种称心如意的创作境界。必须要从苦学中寻
找引起人创作欲望的乐趣。不是愈苦学,创作之火愈暗了。要对美的、好的、
真实的语言有兴趣,这才进了学习语言的大门。进一步,锻炼、培养自己对
好的,美的、真实的语言的敏锐感觉,这才进入了用语言来创作的大门。

说回头,语言是一种从属的东西,语言总是以“意”为主的,而“意”
便是为了一个人的思想、感情、阶级立场所决定的。古人说,要有“怀霜之
心”、“临云之志”,也就是怀抱高洁心情的人才写得出好文章,便是这个
意思。什么人,就写出什么话。要文章写得好,就要求修辞立诚,表里如一。
写文章要辞意双美,不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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