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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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的黑炮 作者:张贤亮-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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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很高兴地叽哩咕噜说了一通,大学生在一旁凝神倾听,随即面对大家说: 
  “他说,他非常高兴再次来到中国;这次来,算是和老朋友见面了。他对厂方对他的招待表示感谢。他说,你们太客气了,他已经在北京游览过了,这次,你们又让他在S市休息了好几天,等于度了个假期。他认为S市是个新兴的工业城市,有很好的发展前途。他对中国在短短的几年里取得的成绩表示敬佩。他还说他想早点开始工作,最好是下午就工作。”听了这番话,李任重松了口气。他不是因为汉斯感到满意松了口气,而是觉得这个大学生翻译得还算流利。 
  “哪里,哪里!”吴克功微笑着说,“汉斯先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嗯,支援我们……我们理应招待的。要是汉斯先生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不必客气。” 
  大学生别过脸去,向汉斯译了吴克功的话。汉斯在沙发上欠了欠身子,朝吴克功点了点头,意思是感谢他的好意,又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大学生听了,白晰的面皮上突然泛起红晕。按《百家姓》顺序,大学生应该姓冯了,我们就叫他冯良才吧。他中等身材,衣着入时,戴一副黑边眼镜,是个初出校门的年轻人,第一次跟着外国人当翻译,态度还不太自然。“他说,中国人是非常讲礼貌的民族,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他非常喜欢和中国人交朋友。他问你们厂有位姓赵的工程师,赵什么……按音译是赵、新、树,这位先生在哪里,他希望让他来当翻译。他说,他上次来,就是这位先生当翻译的。” 
  听了大学生的翻译,吴克功竟也像大学生一样,态度不太自然了。他干咳了一声,眼睛瞅着大学生说: 
  “嗯,是有这么一位赵——赵工程师,他叫赵信书。不过——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调到别的工厂去了。” 
  说完,他挨个儿地看看其他人,仿佛是征求意见:我这样答复对不对?其他人都没有表态,在沙发上端坐着。 
  冯良才把吴克功的回答告诉汉斯。汉斯耸了耸肩膀,摊开两手,说了几句话,冯良才翻译道: 
  “他说,他表示遗憾。他说,这位赵先生是个很好的人,是个很诚实的人,他和他在那十几天中结下了友谊。他要求你们代他问赵先生好。”“好的,好的,”吴克功连忙答应。“我们一定把他的话带到。”宾主又谈了一会儿,商定第二天开始工作。吴克功等人就送汉斯到招待所休息。招待所新布置了一套客房,和汉斯上次来又大不同了。服务员全是本厂职工模样长得比较秀气的子女,替客人沏上热腾腾的香片茶。汉斯环顾了房间的设备,连连用刚刚学来的中国话笑着说: 
  “顶好!顶好!谢谢!谢谢!……” 
  从招待所出来,吴克功也很高兴,说: 
  “嗯,我看这个大学生也不错,翻的话也挺快,都不带打嗝的。”郑副厂长低着头,没有搭话。李任重在考虑明天的工作安排,也没有说什么。只有周绍文意味深长地说:“嘿嘿!这个外国人为什么对赵工那么感兴趣?一来就夸他,还要叫他来当翻译呢?”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如雷贯耳,旁边走的三个人都掉过脸来盯着他。吴克功的一团高兴被冲到九霄云外,心头还罩上了一丝阴影,李任重肚子里暗自嘀咕: 
  “这个搞政工出身的人,果然有头脑,幸亏我昨天没有坚持……” 

  且不说这四个人心事重重地走了,我们来看看这个外国人是怎样想的吧。写小说不但要钻到中国人心里去,还要钻到外国人心里去。汉斯身材高大魁梧,如今已年过五十,开始发胖了;金黄色的头发淡了下去,变成了亚麻色;有皱褶的皮肤红通通的,还很滋润,要不是罩着一层汗毛,就和煮熟了的胡萝卜一样。他的行动还带有年轻人的敏捷,这是长期坚持体育锻炼的效果。这些天,他的确在S市呆腻了。这里没有夜总会,又没有体育馆,电视上演的节目他全听不懂。由郑副厂长和翻译陪同逛了两趟大街,他看出来连这两个中国人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消遣的了。但是他又不明白为什么还不让他开始工作,对中国人的慢节奏,他感到莫名其妙,然而又不便问,只好成天坐在特级套间里喝啤酒。啤酒是青岛出的,比德国啤酒和美国的罐装啤酒都好,这才把他暂时稳住。今天来到机械总厂,知道老朋友赵信书已调走了,他就想赶快干完活,早点离开这个没有意思的地方,在公司给他限定的出差日期里,余下几天到中国南方去逛一趟。 
  他和赵信书怎么建立起的友谊呢?现在让我们顺着他的回忆追溯上去。原来,他去年冬天被公司派到这个矿务局机械总厂洽淡业务,一下火车,就听到一口很纯正的德国话招呼他。对一个离家万里的人来说,这首先就使他感到十分亲切,消除了他在漫长的旅途中的寂寞感。而这位能说很纯正的德国话的人,又是一个瘦小的、文质彬彬的、脸上总带有一种很羞涩的笑容的中国人。赵信书的外貌在我们看来是最平常的、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可是在外国人看来,这却是一副典型的东方人的形象。汉斯从小到大,在德国出版的介绍中国的书籍上,经常看到画着这种单眼皮、黄皮肤的人的插图。于是,他像见到了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把把赵信书搂进怀里,两人着实亲热了一番。 
  赵信书第一天来接他,穿的是自己的涤卡棉制服,外面穿了一件在S市的冬天离不开的军绿色老羊皮大衣。把汉斯接回厂里,在宴请汉斯的酒席上,吴克功忽然发现我们的工程师和汉斯比较起来穿得太寒伧了,有失国体。宴会以后,就叫王副厂长去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买套西服来,把赵信书打扮打扮,以壮声威。王副厂长连茶也没有喝,赶紧坐小轿车进城。但是,西北的这座中等城市在当时还没有一家商店出售西服,挂的都是灰色、蓝色、黑色的棉中山装,还不如赵信书本人的衣服。幸好王副厂长的女儿是S市文工团的歌唱演员,她给爸爸想了个办法,去文工团向一个小个子演员借了一套演出服。王副厂长连夜赶回机械总厂,和吴书记一起来到赵信书的宿舍,硬要赵信书穿上。赵信书涨红了脸,扭扭捏捏地不肯穿,说:“汉斯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他还佩服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艰苦朴素哩。他说,要是外国的工程师处在我们这样的生活水平,是受不了的……再说,我从来没有穿过西服,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习惯……我,我的确不愿意这样做……” 
  “哎!”吴克功说:“他不在乎,我们可要在乎呀。赵工,你现在不是代表你自己,是代表我们国家跟外国人打交道。你看,我、老王,这不都换上料子服了吗?你当我愿意穿?这件衣服的领子做小了,也不知道是我胖了,”说着,他扭了扭脖子,“你看,箍得紧紧的,还不如我穿大棉袄舒服哩!可是,我们得识大体呀!习惯嘛,穿穿就习惯了。来吧,来吧,穿穿试试。”赵信书从来没有勇气坚持自己的意见,尤其在领导面前。他勉强地穿上了演出服。吴书记和王副厂长像两个服装设计师一样,把他拨来拨去地看了看。 
  “嘿!好!”吴书记笑着拍了拍巴掌。“这你在外国人面前一站,才像那么个样子!” 
  “正合身!正合身!”王副厂长也笑着说。这一下午他总算没有白跑。西服有了,还没有大衣,总不能里面穿这样讲究的西服,外面穿那件军绿色老羊皮大衣吧。吴克功苦苦地想了一会儿,突然高兴地说:“有了,我老伴刚给我做了件二毛皮、礼服呢的大衣,我还没穿过。我这就叫司机去拿。” 
  大衣可不怎么合身。吴克功身材跟赵信书一般高,但要胖得多。吴书记和王副厂长想了想,只好对赵信书说: 
  “这么着:你要出门,就把大衣披上,进了房子就脱下来。屋子里嘛,反正有暖气,不冷的。” 
  第二天一早,赵信书就土洋结合,里面穿着西服,外面裹着吴书记的二毛皮大氅,顶着寒风来到汉斯的住处。招待所里暖气果真烧得很热,赵信书进了门就扒下了大衣,露出舞台上的演出服。汉斯刚刮完脸,从卫生间里出来,见了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嗬!赵先生,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是在这S市做的么?”赵信书这个书呆子一辈子不会撒谎,并且心里对这种做法也有隐隐的反感,苦笑了一下,竟脱口说道: 
  “不是的。这衣服不是我的,是我们厂借来的。你一走,我还得还人家。”汉斯听了哈哈大笑。但从这点,他更认为这是个诚实可信的中国人,具有东方人固有的美德,而且还有别人不易发现的幽默感。他亲热地拉着赵信书在沙发上坐下,喝着他带来的速溶咖啡聊天。他问赵信书的德语是在哪里学的,赵信书告诉他那还是在大学里,他的教授是三十年代留德的学生,曾得过德国的博士学位。“那么,你那位可敬的教授在德国上的哪所大学?” 
  “汉诺威大学。”“啊!”汉斯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我也是汉诺威大学的。他是三十年代毕业的;我是五十年代毕业的。他是我的前辈了。想不到我在中国能够和我前辈的学生见面。赵先生,在中国,我们两人的关系应该算什么关系呢?” 
  赵信书想了想,在中国,这算不上有什么关系,连师兄弟关系也算不上。但他不愿意让汉斯失望,说: 
  “在中国,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同学关系。” 
  “对的!对的!是同学关系!”汉斯高兴得又和他握了握手。两个人的关系更亲密了。 
  赵信书在钱如泉面前显得呆头呆脑,社会常识很贫乏,但他毕竟虽中国土生土长的中年知识分子,与汉斯比较起来,对中国的风俗人情、地理历史当然要知道的多得多了;他又能用很准确流利的德国话向汉斯作介绍,甚至能讲一些有趣的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在汉斯眼里,他简直成了个知识非常渊博的学问家。在工作中,汉斯还发现赵信书对本行业务也很精通,虽然对现代的科技发展不太了解,但基础知识比自己还要扎实。工作的最后阶段,汉斯终于推心置腹地向赵信书说了实话: 
  “赵先生,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买我们公司的WC机器。这种机器其实已经很落后了,在非洲都很难推销出去。你们应该买另一种机器——WCL334,那才是最先进的。你们买了WC,对你们采矿业的帮助并不大。” 
  “唉!”赵信书摇了摇头。“我一看图纸和说明,已经知道了。但是,买什么机器,不买什么机器,不是由我们技术人员决定的。”“那由谁来决定呢?由那位姓吴的政府官员吗?” 
  “不是,”赵信书看了汉斯一眼,“他也决定不了,厂长也决定不了。那是由上面决定的。” 
  “上面?那你可以建议呀!”汉斯热情地说,“我把这信息透露给你,你去建议,不是更能取得你们政府官员对你的信任吗?”赵信书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局里召开的一次会上提过了类似的意见。但是局里说,我没有到过外国去,怎么知道外国采矿机械发展的情况呢,又说,上面已经基本上决定了,我们照着办就行了。上面不重视我的意见,我,”他也学汉斯耸了耸肩膀,“没有办法。” 
  汉斯当然更“没有办法”,只得撇开不谈,叫他介绍他们的家乡——长江以南的风景了。 

  以上一章,在小说技巧中叫做倒叙,或是倒插笔。下面,我们再接着第七章记录下去。 
  第二天,汉斯脱下西装,穿上厂里为他准备的工作服开始工作。WC机器已经由大卡车、起吊车运到矿场,头两天是拆箱搬运,大学生冯良才的翻译还能应付。到了安装阶段,冯良才当翻译就越来越感到吃力,而汉斯的火气也暴露出来了。也不知汉斯的性格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因为当翻译的不是赵信书,他心里不痛快,抑或是他想早点干完赶快逛江南去,总之,只要冯良才稍不如他意,他就会火冒三丈。两个人经常闹点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小矛盾。 
  一次,汉斯带两个工人仰卧在机器下面,叫站在旁边的冯良才拿个“Kugel”来。“Kugel”一词冯良才学过,是“子弹”的意思。他也奇怪钻在机器下面的汉斯这时候要颗子弹干什么,但又怕问多了汉斯发火,就叫一个小工人去找子弹。这个小工人是学徒,刚刚进厂,什么也不懂,心想:“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吧。”工地上当然没有子弹,小工人就跑到民兵指挥部去。管武器弹药的人还要叫他去领导那里批张条子来。跑来跑去,等小工人拿着一颗步枪子弹跑回工地,汉斯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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