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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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植物-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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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为了能够有东西再让你去脱掉,你也总是会去把自己重新穿整齐的。那么多那
么复杂的,一件又一件。她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起来;他们睡着了,醒来又说。他
们睡一会儿,说一会儿。在睡着的时候背对着背好像两颗毫不相干的星球,醒过来
又相互地抱在一起像重新又认识了一样。这样一直挨到天空蒙蒙发黑。

    刘波送她去火车站。

    无论哪个车站都一样,彻夜白日地就像一张巨大的嘴张在那儿,永远食欲旺盛
地在吞吐着大量的人流。刘波把她送到检票口就走了。她回过头看见刘波一眨眼的
工夫就被身后涌上来检票的人流淹没了。她想这真是可怕啊,如果现在有人坚定地
对她说,关于刘波只是她的一个幻觉,可能最终她也会相信的,这将取决于说这些
话的人的坚定的程度。她想这真是什么都无法确定了,生命的存在与否在某些时候
完全地把握在别人的一种语气之中。

    已经有人被她堵在身后了。人们使劲地用那些装在大包里面的、鼓鼓囊囊的身
外之物撞挤她,大声地喊走啊走啊,你是不是有病,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她想对啊,好狗不挡道。

    她躺在中铺尽量靠里面的地方。人们为了放行李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她戴上了耳机。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悲壮,无奈,又似乎有一点点
透亮的阳光若隐若现在前方。有人终于从她的腿旁拿走了包。总有地方可以不断地
放下这些包。当列车像咳嗽了一下似地开始慢慢向前滑动,柴可夫斯基用他的小蝌
蚪音符们带领着庞大的乐队,在列车晃动着的昏暗中冲向落日余晖般的辉煌。

    她从枕边的帆布包里摸出一本刘波塞在里面的杂志。列车向前咣咣当当。

    她觉得人的身体在这种均匀的摇晃之中会多少归属于一种片刻的安宁。有一种
似乎永远存在于我们视网膜深处的隐隐约约的橘黄色,一些远在婴儿时期的不自觉
的记忆,一些已经远离了我们的平和的温暖,一种面向前方的莫名的渴望,让人们
会在列车出站后最初的行进中保持相对的沉默和相应的尊严。

    缓缓向前延伸推动的火车,像是一条被人遗志在街边的废弃了的电影胶片,在
沉默的夜色中随夜风徐徐展开。每一个亮着白色灯光的“格”里都隐藏着人们自己
的故事,顺着他们各自的现实时空无限向外延长。没有最佳男主角,没有最佳女主
角。每个人都忙碌而热切。忘情地扮演着自己。大家忙于相聚,忙于分别,忙于欢
笑,忙于挣钱,忙于失去,忙于流泪,忙于奔波,忙于七情六欲。人们管各自的剧
情都叫做“命运”。命运像一条船,在各自的航道中拐弯,起伏,停停走走。

    她惊讶地在杂志上看到一则趣闻,说那首极具代表性,也是她自幼十分喜欢的
老俄罗斯民歌《三套车》中被人们唱了快整整五十年的那匹老马,在俄罗斯的原歌
词里是一个心爱的姑娘。

    她反复地想着那几句歌词:“……你看那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只
恨那财主要将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

    她清楚地记得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妈妈唱这首歌时,她趴在妈妈的腿上哭
了起来,她就像看到了可怜的老马,无力而越来越远地在冰天雪地里走去。很多时
候她在心里将这匹老马和她童年妈妈的记忆联系在一起。但在今天夜里在这个晃荡
着远去的车厢中才刚刚明白,这匹老马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那匹往年在八亿人嘴上
唱了近五十年的老马,没有。她再次想到假如人们坚定地告诉她刘波只是她的一个
幻觉,假如她现在突然的醒来是在另一张晃荡的床上,她不知道会认同哪一个现实,
是别人告诉她的,还是自己一直认为的。

    她想起她小时候要理解的是英勇的自卫还击战,而现在她要接受的是两国友好。
她南方的邻居在一九八三年的自卫还击战中英勇牺牲了,而邻居的弟弟在事隔十年
后的九十年代,忙于和越南人做贸易生意,乐呵呵地说着一两句越南话。一切的是
与非似乎都在随着人们的现实要求和隐藏在远方的欲望而随时地变更着。她不知道
她在上大学时读到的达尔文关于人类演变的《进化论》是否是当时那个达尔文阐述
的观点?是否这本书的翻译者也不甘寂寞地加入了自己关于人类的观点?就像《三
套车》的歌词翻译。

    在这样一个动荡摇晃的夜里她又梦到了她坐在那间不知道是在哪里的咖啡室里,
等着不知道是谁。粗木条隔成的墙,投影在地面、桌面,形成大大的黑色方格阴影。
裙据在桌边飞舞。并非感觉到有风。丝绒般的玫瑰妖艳地盛开在黑色的桌上。白色
的咖啡杯子捧在手间像捧着一枚闪闪发亮的太阳。她甚至闻到了袅袅的咖啡香。她
在梦里想她在等谁呢,是谁会来,谁会穿过这些黑色的木条投影,坐到她的翻飞的
裙裾边。

    她仍是没有在梦里见到那个似乎在等的人。梦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重新回到北京的那个傍晚,北京的天空正飘着雪花。曾经肮脏、纷乱的车站在
纷扬的雪花中竟然显得整洁了,善意了,有了那么一点轻柔美丽的意思。人们擦肩
而过的种种撞击,因为身上更加饱满的冬衣而显得温厚柔软,像极熟了的朋友迎面
而来打了一个热情的招呼。

    她感觉到在心里悄悄升起的一点怡然,像一片温暖的火苗,渐渐光亮。空中飞
旋飘落的雪花诉说着点点滴滴这个城市和她的。她想人多少还是在本能中保留了一
些与自然的亲近关系。如果人们能排弃物欲,排除像爬楼梯一样节节升高的生存需
求,也许生命本身还是恰然的,可亲的,有所安慰的。仅仅是四季,风。雪、雨、
阳光的变化,就能给本质的生命带来慰藉。

    她就在这一片飞扬的雪花中看见了齐鸣。

    齐鸣几乎将要和她擦肩而过。她注视着他的目光终于使他在距离她几步开外的
地方将信将疑地站住了。之后他们就这样站了有半个多小时。雪花很快将两个人的
头发浸染成了白色,像了两个白发苍苍的垂暮老人。只有在他们湿漉漉的脸上,还
是属于年轻人的短暂的年轻、兴奋,和某种必定伴随着的期待。

    刘波没有在家。她在黯淡的小小过道里放下行李包,换上拖鞋,心里隐隐觉得
回到空荡荡没有人在等的家,似乎是她在此时此地才发现的一个藏得很远的希望。
在安徽期间只与刘波通过一个电话。她略略约约地觉得,与刘波的生活还没有一个
崭新的开始就已经像落潮向远处退下去了。没有期待,没有兴奋,没有欲望。她一
方面觉得这绝不是她要的生活,一方面又觉得有点说不清她要的生活是什么。似乎
大家都在这么过。一旦履行婚姻手续结了婚,也无非是把这种没有激情和盼望的日
子公布于自己的光天化日之下,得到自己明确的承认,像认领一叠阴天拍摄的曝光
不足的照片,眉眼含混,色彩暧昧。

    她在仅有的两间屋子里悠悠荡荡。邻家炒菜的蒜葱香味儿,从不甚严密的楼板
墙壁隙间飘散过来。她在临街的窗台边靠了一会儿。暖气管道正好顶在她的膝盖上,
一团含糊的温暖与她在黄昏这个黯淡的屋子角落里不期相逢。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
投向玻璃窗外的天空。落下的雪花在屋顶、电线和柏枝上已经像雪糕一样地积了厚
厚的一层,平整的,方的,圆长的,锥形的。冬天就像一个夏天的大冰柜。落在人
行道上的那些,则被行人的双脚踩成了污泥烂水,一些孩子尝试着在马路边的这些
污泥烂水中滑行。那十分努力的动作让她想到人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尝试欲
望的实现了。但是人一旦进入了成年,也就大多将精神上的欲望放弃了,或者尽量
深刻地掩藏了起来,就像窗下这些在雪地里也尽量规规矩矩走路的人。应该人人都
有一点盼望,应该有一些故事在这些行走着的人身上发生。一些超出书本上写的、
超出人们的理解的故事。一些属于成年人的遥远而似乎永远不可及的关于生命理想
的故事。一些成年人的童话。也许仿佛从来不可能去兑现的,但同样是与生俱来的
一个童话,一个盼望。因为这个故事的出现,使人的表情重新奕奕生辉,人的行为
动作敏捷迅速,脉动加快,一切加快。使人聪慧丰富,善解人意,温情脉脉,自言
自语。使人善良,使人勇敢,使人消瘦,消瘦得走在街上就像一只线头握在别人手
上的风筝,随时有可能飘离开繁杂的人流,被放飞到或蓝或白或阴沉的天空中去。

    以整个过程的美好和彻底来看,这个故事应该取名叫做“相爱”。唯相爱而不
能如此。

    但是在这个年代还会有这样的故事吗?是人的相爱,而不是那些挂在橱窗里,
挂在各种颜色墙上的婚纱照片。是窗外那些行走的,坐车的,骑车的,一个方向匆
匆而过的人,和靠在窗里站着的坐着的闲着的忙着的胡思乱想着的一片空白的人。

    他们还有力量去发现隐藏在生命中的新鲜动人的情感吗?

    她靠在窗子边,压在窗玻璃上的鼻尖在冰凉中渐渐麻木。窗下那些行走在残雪
中的人似乎都在朝着一个方向运动。前方不仅仅是家,她想,也不是前途,不是新
年,不是儿子的名牌大学或者招人瞩目的女儿的婚姻大典,不是老人的寿辰,不是
十万元存款的目标。生命短暂到人们只是朝着生命的终点方向在行走。会有人在想
这些吗?似乎从来都无暇旁顾。大家是没有时间找故事的。也许也没有勇气去以身
殉故事。可以在书本上,在电视上、银幕上杜撰人们在生活中无暇关注的故事,没
有力量去发生的故事。就像那些雪花,落在建筑上是完美的,落在树枝电线上也能
保持洁白,惟独落在了地上,就会迟早被踩成污泥烂水。

    规则。众生所致。

    雪花依然飘着,无声无息,牵着她的视线,或落为极致的洁白,掩盖了冬天的
一个长长的梦;或化为污泥,在一瞬间现实地还原为不经任何修饰的根本。一个赤
裸裸的、包裹了尘世间肮脏的真理。

    很巧,齐鸣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好在杂志社。

    心情不是很好。老总三下两下翻看完了她的农闲期间农民生活调查报告之后,
锐利的目光就直直地停留在了她的脸上。她觉得此时自己立刻就变成了一片即将被
削割的羊肉,高高地悬挂在了半空中。她知道老总想要说的是什么。

    “应该说我欣赏你这样独特的角度和如此快地进入事件中心的能力。但这也是
我的怀疑所在,如此快地得到的真实,是一个全面的真实吗?有没有偏见?”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听见窗外的积雪被早晨清淡的阳光烙得滋滋作响
的声音。

    “我完全有理由这样来怀疑。你在这次的农村生活中完成了一则新闻,新闻的
生命在于它的真实性,基于它的客观性,但是,真实的生活不是一张平摊在你面前
的烙饼,它是有层次的,有隐秘性的,一个真实的后面会隐藏着另一个真实,后面
还有一个真实,还有一个真实,无穷无尽,依次类推。你摄取的是哪一个层面的真
实?你觉得在你的这次采访中你有急功近利的倾向吗?”

    她完全张口结舌。很多次都是这样,她被隔离在老总用词汇堆积起来的那堵墙
后面,触摸不到话题的核心和关键。她觉得自己才像一张烙饼,苍白地呈现在这一
段时间里。

    这时候齐鹃推门进来说,“一个跟我一样姓齐的人打电话找你。”

    搁开的电话听筒倾斜地躺在一小方淡淡的阳光里,像一个久违的等待。一小段
年代。记忆。从前。夕辉寒鸦。大漠孤烟。一刹那间她似乎觉得整个喧闹的办公室
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积雪在悄悄地融化。檐水滴答。

    她仿佛拣起了一个千百年前的约定,那种沉重和盼望让她像一个触醒的梦游者
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现实,感受着这个飘落到了现实中来的梦。

    时间就像一个百丈的瀑布,从她握着话筒的衣袖口飞旋直下。一九九七年刹那
间地停留在了她的耳边。

    “喂?”她空空洞洞的声音穿越了所有不曾想起的记忆。

    齐鸣的电话只是一个一般的问候,重诉了一些几天前在火车站偶然相遇的欣喜。
他们说着人人都说得出且听得懂的话;而另一种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在这些平淡
的对话之下缓缓地游动起来,像有一扇另一个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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