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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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定陵-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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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一股鲜血溅了出来,喷洒在洁白光滑的墙石上,他的身子随着血的涌动,慢慢地瘫软了。
  “革命”仍在进行。有人把箱子一个个地抬起来,压在万历皇帝的棺椁上,让这位地主阶级的总代表永世不得翻身。为了达到“再踏上一只脚”的革命效果,一位首领不顾箱子的摇动,奋身爬上去,站在顶端,两手插腰,在熊熊的火焰中,以巨人的气派演讲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经过一天的“横扫”和“砸烂”,红卫兵开始感到疲惫和乏味,他们离开了定陵,一路高喊着革命口号,打着红旗,向昌平县涌去。
  大军远去,定陵工作人员才稍稍松了口气。几位当权者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暗自庆幸这场风暴迅疾过去。正当他们渴望雨过天晴不会再有意外时,不料,一场更加凄厉肆虐的风暴却又渐成气候。
  “战斗队”的勇士们
  狂风顿起。正处在惊诧、观望、捉摸不定的境况下的定陵博物馆部分工作人员,随着红卫兵的到来而有所领悟并行动起来。他们对这场革命风暴不再感到困惑与迷惘,而是觉得有一条新的道路铺展在面前,这条道路如同雨后的彩虹,辉煌绮丽,使命重大,只要踏上双脚,人生的意义则其味无穷。
  几乎每一个人都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面对这个“四海翻腾”的伟大时代,他们以满腔的热情和澎湃的激情,汇入时代的洪流之中。于是,定陵博物馆朱欣陶等当权者被打翻在地,新的“革命委员会”宣告成立。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分成了“真理战斗队”、“红旗战斗队”、“七尺枪战斗队”等若干派别。在他们尚未发展到自相残杀之前,共同的“革命”目标和专政对象,则是定陵的文物和原先的当权者。由此,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开始了。
  “革命”有条不紊地进行。各战斗队一致通过:先将朱欣陶等走资派、黑帮押起来,关进仓库,日夜轮班看守,防止他跑出来破坏“革命行动”。同时组织一切力量,尽可能地摧毁定陵园内的建筑物和代表封建主义的一切。
  决议一经通过,各派人员纷纷响应。几十人争先恐后地拥到陵园前的漫水桥下,要以这里为革命的起点,依次向前推进,直至地宫深处。
  20岁的女讲解员W,已失去姑娘的羞涩与娇娜,她站在桥头,双手插腰,以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和气度,向她的部下宣布:“革命现在开始!”
  “轰”的一声,早已跃跃欲试的战斗队成员,向自己选准的目标扑去。一座不大的石桥,被几十人团团围住,挥揪抡锤,手扒脚踩,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路数毁坏开来。人群争吵着,抢夺着,如同一堆黑色的蚂蚁啃抢一个奶油蛋糕,不大的石桥瞬间变成了废墟,七零八落的石块,如同一堆白骨横躺在荒山野地里。
  众人见小桥已无肉可食,便按照原方案采取第二步行动——推倒陵前的无字碑。
  一根绳子套在二丈多高的巨大石碑上,20岁的女主任W一声喊,众队员运足气力拼命拉拽。
  “一、二、三!”
  “一、二、三!”
  不管这位W怎样呼喊,尽管所有的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头,但无字碑仍纹丝不动,巍然屹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只有它身下的龟趺瞪着吓人的眼睛,龇牙咧嘴,似在痛苦的忍耐中,伺机复仇。
  绳索仍在一松一紧地拽动,革命的口号依然在陵园前一声高过一声地随风震荡。尽管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油亮的汗珠,尽管每个人的手心都勒起了血红的印痕,麻木之后的疼痛开始刺激每一根神经。但,没有人提出停止,更没有人撒手不干。队员们依旧面颊绯红,二目挂着血丝,真诚而不惜一切气力地弯腰弓背,在号子声中死命地拉动。在他们心中,革命的胜利就在眼前,革命的成败,就看这块无字碑是站着还是倒下。倒下便是成功,站着就意味失败。在这“民族危机”的严峻时刻,作为革命的先锋队员,自然不能置国家民族安危于不顾,私自逃离这如火如荼的最为壮怀激烈的阵地前沿。他们有责任义不容辞地要把这块巨碑拉倒,以迎接文化革命胜利的曙光。
  在这关键时刻,只听“咔嚓”一声,绳索断为两截,人群纷纷倒地,压在一起,滚成一团。
  望着两截断绳和顶天立地的石碑,战斗队的成员开始泄气了。有人在小声嘀咕:“当年努尔哈赤和李自成的大军,都没有拉倒它,何况我们……”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一经点破,里边硕大的世界就变得分明起来。也只有面对这个世界,才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可悲。眼前这几十个队员,无论是和努尔哈赤的几十万铁骑,还是和李闯王的近百万大军相比,的确是相差太远了。尽管自己有满腔的革命热血和高涨的革命意志,依然无济于事。蚍蜉撼树,谈何容易?巨人的诗句不是戏言。再一意孤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这次“革命”失败了,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的成功吧。作为总指挥的W当机立断,决定放弃无字碑,集中火力攻打明楼。
  显然,这个抉择再一次犯了没有借鉴历史经验的错误。当年清军入关,兵践十三陵,定陵园内烈焰升起,几乎一切建筑都焚烧殆尽,唯独这座明楼安然无恙,因为它的每一根筋骨都是由坚硬的石料构成。纵然是气吞万里的清军,对这座明楼也无可奈何,赤手空拳的他们,同样也只能望楼兴叹。
  坚硬的明楼无法捣毁,总要想办法给予有力的打击,以显示革命造反派的气魄和不畏困难的精神吧?这时,队伍中有一个自称“小诸葛”的人,望着手足无措的W,微微一笑,上前:“我看把楼上刻着‘定陵’两个字的竖匾刷上油漆比捣毁它还要革命。”
  小诸葛的建议,立即得到了W姑娘的赞成和众人的拥护。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痛恨自己,为什么这样的高招是小诸葛首先想出,而不是自己?故宫前天安门城楼上不是已经挂上了毛主席像了吗?这是多么伟大的启示:中国的历史,是红旗如海的天安门城楼上,由那只频频摇动的巨手开始书写的。既然像天安门那样不破坏它,就给它改变一下面貌。W吩咐众人立即找梯子、油漆、刷子……一切很快完成。
  W在人群中扫视了一下,用征询的口气问道:“谁上去刷?”
  众人望望这由七架梯子接起来的如同通往天国的桥梁,都把头往脖颈里缩,不再吭声。
  W见众人畏缩不前,像受到了羞辱,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燃烧,暴怒地喊道:“到底有没有人敢去完成这项革命的重任?”说完,她的目光落到了一个21岁的小个子身上。
  小个子青年出身将门,中学毕业后继承父志,投笔从戎,来到部队穿起了宽大的军装,接受血与火的最神圣的考验。三年后,来到了定陵博物馆。血气方刚的他,在军队三年,未能得到像父辈那样荣立赫赫战功的机会。今天,机遇分明来了。无论是这通往天国的桥梁,还是W姑娘火辣辣的目光,都在无声地昭示他挺身而出。梯高楼耸,大军纷纷退缩。谁敢横刀立马?唯有自己才能当此重任。小个子想到此处,举起了拳头,冲W大声喊道:“我上去!”
  W满意地笑笑,威严而庄重地把油漆交给了他,像是将军对士兵,小声叮嘱:“小心点。”
  “嗯”小个子心领神会,一股力量涌向全身。他手提半桶油漆,向“天梯”奔去。只见他短而粗壮的脚,踏着横梁一步步向上攀登。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仰头观望,随着梯子开始抖动,忐忑不安的心也悬了起来。
  小个子已爬到了二十几米的高度了。这时梯子开始大幅度晃动起来,他的身体也随着飘摇不定,如同细长的树枝挂着的枯叶,在微风的吹拂中悠悠晃晃大有摇摇欲坠之势。小个子开始动摇了,后悔当初不该逞能,走上这条稍一失足就要丢掉生命的险途。但事已至此,退却是不可能的,只有豁出性命走上去。他想起在部队练习爬木梯时学过的本领,再次显示了他自己的机智与勇敢,面对剧烈抖动的木梯,不顾头晕目眩,毅然做出了令脚下所有人为之瞠目结舌的动作:他弓腰曲背,沿着横梁噔噔地跑了起来,只有这样,梯子的重心才能下移,他才有可能不在抖动中跌落下去。
  他成功了,两腿站在四十多米的高空中。
  小个子不敢回看下面的景物,他知道只要一回头,就有因晕眩栽倒的可能。下面的人说些什么,是助威还是加油,是喝彩还是担心,他不再去管。他要做的是必须用漆迅速涂掉眼前这两米高的刻着“定陵”两字的巨匾。他稳住身子,蘸上油漆,在高高的巨匾上涂抹起来……
  经过将近半小时的艰苦奋战,他成功了。当他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回到地面时,又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在匾上贴一张毛主席像,让红太阳的光辉永远照亮这个牛鬼蛇神出没无常的阴暗角落呢?
  W欣然同意了这个革命建议,立即命人找来领袖像和浆糊桶,并将这个光荣使命又一次托付给他。
  “天梯”又抖动起来,小个子大踏步向上攀去。摇晃动荡产生的恐惧已经消失,代之而生的是一种赴汤蹈火的无畏与庄严。然而遗憾的是,刚刚上到十多米,他便一脚踩空,连同掀翻的浆糊桶,啼哩哗啦地跌落下来……
  向帝后尸骨进军
  尽管小个子被众人接住,但还是受了伤,不得不送医院包扎。
  出师未捷,先伤大将,这对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来说,实在是一个不祥的预兆。W连夜召集几位队长制定下一步行动方案。经过一夜的讨论密谋,终于产生了新的计划:先下地宫砸碎棺椁。
  各战斗队立即采取行动。队员们手执铁锤、铁锨、铁镐、铁钩……一切具有打击和破坏力的铁器,均被搜集来用于“革命行动”。当W率大队人马闯入地宫时,想不到情况发生了变化,保卫干部孙志忠、职工李树兴、王启发等十余人,已抢先进入地宫后殿,手拿木棍,杀气腾腾地站在棺椁两侧,注视着后来的人群。
  双方的冲突早在W率领战斗队拆桥时就开始了,只是未步入到这种程度。被对方指责为“保皇派”的孙志忠、李亚娟、李树兴、王启发等,一开始就站在了“革委会”的对立面,以大字报的形式与造反派展开论战。尽管定陵园内已快成为白纸铺天盖地的世界,但这依然不能阻止造反派的“革命行动”。眼看大势已去,孙志忠等人不再论战,而是采取文武并举的方针,要和造反派决一雌雄。
  形势异常严峻,武斗迫在眉睫。
  火把照得地宫忽暗忽明,双方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听候战斗的命令。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W挺身上前,厉声问道:“你们为什么阻止我们的革命行动,保护地主阶级的财产?”
  孙志忠把手中的棍子在W面前晃了几下,以同样的口气和威风反驳:“这不是地主的财产,这是文物。是党派我们来保护的,谁要是敢动一下,我们就砸扁他的脑袋。”
  “万历皇帝就是最大的地主头子,他的棺材怎么不是地主阶级的财产?”W后退一步,右手攥住孙志忠的棍子,继续争辩。
  “万历的棺材早就扔掉了,这是我领人用三百袋洋灰重新做的,万历连见都没见过,怎么说是地主的财产?”王启发将棍子在棺椁上略略地敲了两下。
  W眨了一下眼皮,没再说话。形势陷入僵局。
  “咱还是回去商量一下吧。”红旗战斗队队长在W耳边小声提示。
  W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咬牙,冲孙志忠愤愤地说道:“你等着,我们早晚要跟你算清这笔帐。”转过身,率人马走出地宫。
  一连18个昼夜,“造反派”与“保皇派”在棺椁问题上争论不休,相持不下。W窥视进攻的良机,孙志忠则严阵以待,时刻准备血战玄宫。
  正在这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传入定陵。在离定陵不远的黑山寨大队,红卫兵将村中的地主分子王占保全家揪出批斗,由于王占保不老实交待罪行,他和他的儿子惨死在一顿乱棍之下。为了斩草除根,造反派头目又带人将其九岁的孙子从野地里抓回,活活将其撕成两半……
  黑山寨的消息,给W一个新的启示。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昂,连夜草就一张大字报贴了出来。内容如下:
  我们该怎么办
  东风劲吹,红旗招展。在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运动中,我们定陵博物馆的红色革命委员会,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蓬勃发展、势如燎原。在革命的艰苦岁月中,我们同阶级敌人斗,同保皇派斗,同当权派斗,同天斗,同地斗,我们在斗争中成长,在革命的风口浪尖上得到了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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