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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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定陵-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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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场长扛上猎枪,带着几个平日追随他的部下和那条忠实的猎犬,洋洋自得地踏上荒原雪野,寻找野兔的踪迹。副场长原是军人出身,打猎出游是他的嗜好,其迷恋程度仅次于他平常下棋、打扑克。
  几个人出了场部院门向旷野走去,在离古墓100米处,进入了深沟。按照经验,野兔这时经常躲藏在沟中的干草里。
  脚步在积雪中跋涉,猎狗嗅着地面,突然急速地向古墓奔去。副场长发现沟沿上有脚印,便加快了速度。猎狗在前面奔着,终于在古墓前停下,向着墓穴狂吠。
  队伍聚集在古墓前。“像是有人来过。”一个部下抢先提示副场长,“过去看看”。副场长警觉地命令着。
  有人来到墓口处,朝着积雪覆盖的枯草猛烈踢去,“扑”的一声,用麻袋片遮掩的门帘陷进墓穴,露出一个洞口,众人立即围了上来。墓口一经捅开,里面的景物暴露无遗:木板、油灯、书箱……一一展现在游猎者面前。
  “可能是要饭的叫化子在这里住过。”有人提醒副场长。又是一阵疯狂的犬吠。副场长望了望爱犬,摇摇头,弯下腰,以军人特有的敏锐观察片刻,冲身边的部下低声说道:“进去看看。”两个人带着狗爬了进去,随后,副场长也钻进墓穴……
  接下去的一幕是可想而知的。赵其昌被两个大汉扭住胳膊,押到场部办公室。领导端坐桌前,面带怒容,惊奇地望着赵其昌,似是第一次相识。赵其昌懵懵憧憧地在屋里扫视了一眼,猛地发现墓穴里那个鼓囊囊的包袱放在椅子上,他的头,“嗡”的一声,心中暗自叫着:“完了!”
  别无选择,赵其昌只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
  下午,按照场部的命令,全场人员都集中到几百米外的古墓前开批斗大会。批判大会对于场里的每一个干部、职工甚至孩子,都不感到新鲜,无休止的学习、批斗,使许多人越来越感到厌烦。而这次却例外,围着一座古墓开批斗会是他们未曾见过的,何况有关赵其昌的秘闻已经通过不同的途径传播开来。人们都怀着极为惊奇的心情,要亲眼目睹一下这个神秘人物的真实面目。
  人们在雪地里议论纷纷,急切地等待着赵其昌的出现。狭小的古墓如同刚刚打开的定陵地下玄宫,吸引众人争相观望。一伙人刚爬出去,另一伙人又急不可待地钻进去,有些不耐烦的人开始起哄,做各种恶作剧,人群骚动起来。
  赵其昌终于出现了。两个彪形大汉反扭着他的胳膊,使他整个身子呈九十度弯曲,如同一辆平板车在雪地里推进。众人狂叫着拥过来,把他团团围住。赵其昌身后重重地挨了一脚,猛一晃动,“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棉帽从头上掉下来,一头蓬乱的黑发在寒风中遮住了眼睛,活脱脱一名囚犯。
  “真看不出,平时不声不响的,还干出这种事来。”一个中年妇女在小声嘀咕。
  “人心难测呵。”一位老者故作深沉地随声附和。
  “这种事又不是偷盗、抢劫,碍他们什么事,非要整人?”一个身穿军上衣的青年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人群正在骚动之时,场部领导一字儿排列着向古墓走来。场长身穿军大衣,脚蹬黄色翻毛牛皮鞋,来到人群中间,威风凛凛地左右环视一眼,找个高处站上去,大声宣布:“现场批斗会现在开始,把阶级敌人赵其昌押上来!”
  两个大汉把赵其昌拖到场长面前。场长清清嗓子,望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精神抖擞,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声音洪亮地开口了:
  “看来我不说,大家也已经知道了。今天上午,副场长带领几个民兵,按照场部预先研究的方案,顺藤摸瓜,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战,终于在这座古墓里挖出了一颗定时炸弹和变天帐。”场长说到这里,戛然刹住。静心聆听的人群几乎同时“啊”了一声,谁也没有想到,能在这里挖出一颗定时炸弹,看来故事的真象远比他们了解得要精彩得多。这一双双期待的目光急切地注视着场长殷红的面颊,希图尽快看看定时炸弹和变天帐的模样。
  场长见时机已到,一挥手,让副场长把包袱打开,大声宣布:“赵其昌就是定时炸弹,这包东西就是变天帐……”
  “嗨——”不等场长说完,人群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骚动起来。有的人上前捡起几本资料看看,又愤怒地扔下。显然,这愤怒是冲场长来的。
  “明明是个大活人,怎么说成是定时炸弹,是不是场领导的眼睛有毛病……”几个青年人在人群中游说,开始争取更多人的反击。
  场长不再顾及大家的情绪,按照他的思维逻辑继续讲下去。
  “不错,赵其昌是个大活人,也正是他活着,才成为埋在我们身边的定时炸弹,他想什么时候跳出来炸毁共产党的江山,就什么时候出来。大家说这不是定时炸弹又是什么。”他弯腰捡起几本定陵发掘资料,在空中抖动着:“大家不要小看这些东西,这上面全是封建地主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铁证。什么金锭50,银锭102,织锦161匹……赵其昌是典型的剥削阶级代言人,这些数字就是他准备反攻倒算的变天帐。他时刻想推翻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的天下,这份变天帐充分地说明了他的狼子野心……”
  场长讲完,由副场长叙述挖定时炸弹和变天帐的经过。副场长以他那出色的编故事的才能,使这偶然而平淡无奇的发现,变成了一个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侦探故事,栩栩如生的刻画,活灵活现的描绘,使他瞬间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众人无不为之瞠目。半年之后,曾有人以此为素材写了篇小说,题目叫《古墓捉鬼记》。
  为表示同阶级敌人斗争的彻底性,场长命人将古墓捣毁,把赵其昌押进一间仓库看管起来,“变天帐”准备送交上级请功领赏……
  也许是巧合,几天之后北京有信函到来,要赵其昌立刻回京,编写定陵发掘简报的下半部分,完成后仍回农场。信中特别注明,此次回京,不是编制定陵发掘的大报告,而是“简要报告”。赵其昌暂时离开了农场。
  《定陵发掘简要报告》的上半部分,是他下放农场前夕,用了几个夜晚草成的,刊于1958年《考古通讯》第七期。而此次编写的“简要报告”,于1959年《考古》第七期刊出,都是第七期,又是一个巧合,时间却整整隔了一年,而且未署作者姓名,这在考古学史上实属少见。
  半个月后“简报”写完,赵其昌返回农场,继续劳动改造。在以后十年的岁月里,他还要经受严酷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摧残是注定了的。他辗转多处,颠沛流离,关牛棚,挨批斗,挖防空壕,烧砖、盖房等等,差不多经历了那个时代大多数有追求、有建树、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所遭遇过的全部痛苦。
  无尽的哀思
  1969年底,赵其昌完成了他的改造课程,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
  当他放下行李,来到吴晗家,想找恩师倾诉离愁别苦时,只见屋舍依旧,却已换了房主,吴晗、袁震均已谢世归天。赵其昌不禁泪如雨下。他怎么也想不到,刚刚六十岁的吴晗竟匆匆离去。他清楚地记得,吴晗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等定陵发掘工作完成了,咱俩合作,写一本定陵研究的书,解决几个历史疑案。比如说万历抽鸦片的问题,关于传说他是瘸子的问题,以及明代的葬制、器物、帝后服制等问题……”想不到这一切都成为一个破碎的梦。作为《明史》专家的吴晗,力主发掘明陵,但是一直没能、而且再也不能以定陵的发掘资料,写一篇研究文章了。他的惨死已不是他个人的不幸,至少是中国史学界的悲哀,一个无法弥补的重大损失。
  赵其昌来到夏鼐的家,想向这位老师畅述自己今后的打算。可夏鼐大师住进牛棚不久就下放了。他又想起了郑振铎,这位当年曾经反对、但一经总理批示,遂立即担负起发掘指挥工作的文化巨匠,在筹备神武门定陵出土文物展览时,他们见过最后一面。展览会后不久,他出访阿富汗和阿拉伯联合共和国,中途飞机失事,不幸遇难,成为定陵发掘主持者中第一个作古之人。赵其昌心中不胜酸楚,他带着极大的哀痛,步履沉重地摸到西直门内老虎庙9号。这是白万玉老人的家。自从老人离开定陵回北京后,就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不知如今是什么情况。赵其昌想立刻见到这位对待年轻人像慈父一般的长者。
  然而,当他来到老人的房前时,却见一把大锁将门牢牢地锁住,铁锁已生出锈斑,说明很久未开启过,他心中一震,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切。他已经明白,这又是一幕悲剧的预告。果然,邻居告诉他:“白万玉的老伴去世后,搬到广渠门他妹妹家去了……”
  赵其昌到广渠门一带四处询间,没有找到老人的下落。他不甘心,向熟人打听,不久又去寻找。当他敲开房门时,只见一个镶着黑边的镜框挂在墙上。镜框中白老神采奕奕,正向他微笑。老人的妹妹说:“我哥哥自从老伴去世后,就有些神志不清,说话总是颠三倒四,几天前因脑溢血突然去世了。”
  赵其昌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门来的。从前每次去看望老人,老人总是把自己送出门外,他走出好远回头望时,还见老人在望着自己微笑。这次心里就像有一块铅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没能最后见到老人一面,他追悔莫及。他恨自己没有及时找到老人,更没有预料到老人会这样匆匆离开这个世界……
  赵其昌含着眼泪,回忆起自己与白老将近三年朝夕相处的日子。在定陵发掘中,不论严寒酷暑,老人总是兢兢业业地坚持在探沟旁边,使发掘工作得以顺利地进行。他付出了全部的光热,但却清贫得没有一床多余的棉被。临来定陵前,他向考古所申请领取一条棉被,当时考古所的同志们还感慨地对他说:“你看白老多么可怜,每次外出田野工作,都要申请被子。”
  赵其昌不止一次去过老人家,每次见到的都是绳床陋室,四壁空空。这样一位曾经跋涉大漠,闯荡戈壁,历尽艰苦,穿行在灿烂的历史文化长廊中,为中华考古事业奉献一生的人,最后竟没有遗物留下,甚至没有留下一篇文章。他像春蚕吐丝,像蜡烛燃烧,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又默默无闻地离开人世。华夏神州不就因为有着无数这样默默无闻的子孙,忍辱负重,自强不息,才得以繁衍兴盛吗?他们创造了历史,书写着历史,他们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
  赵其昌怀着沉重的心情,再度走进这座皇家陵园,眼望明楼翠柏,黄瓦红墙,不由悲从中来,禁不住潸然泪下。十五年前,他是作为新中国第一批考古专业的大学生,来到这里追寻青春之梦的。这座陵园,是他事业的起点,爱情的萌芽地,是他走进社会认识人生的第一本教科书。在这里,得到了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关心与友谊,得到了爱情的欢乐与幸福,懂得了一个人投身于社会之中所具有的价值与意义。同时也饱尝过人生的艰辛,失恋的痛苦,命运的折磨。他为它而歌、而哭,洒下悲喜交融的泪水。
  故地重返,一切都不再是往昔的面貌。零乱的园林,遍地砖瓦石块,涂满黑字的白纸,在墙上、树上、朱漆的圆柱和洁白的石碑上飘摇抖动,翠绿的陵园变成一个白色的世界。陵园不再神秘,不再令人留恋,它已变成了一个恐怖的政治决斗场。
  赵其昌没有见到朱欣陶,这位老人被当作特务,押上了专设的审判台,“造反派”一顿拳脚棍棒,将他的肋骨打断、昏倒台上,幸亏精通医务的女儿冒死抢救,才保住了性命。
  定陵博物馆已不是当初的情况。当年的发掘队员刘精义走了,于树功走了,冼自强、曹国鉴、王杰、庞中威也都回考古所了。只有王启发、孙献宝等几个民工是赵其昌所熟悉的,故友相见,自是一番感慨。当他问起往日一同发掘定陵的民工时,才知道他们中一些人已经病故。尤其令赵其昌悲痛和怀念的是摄影师刘德安的上吊自杀。
  他无法忘怀刘德安与自己生活的那一段时光。这位平凡的摄影师,在定陵的地下玄宫里,面对黑暗凄冷,刺人肺腑的腐烂霉气,没有退缩过,畏惧过,对工作的极端热忱和对事业的执着追求,使他克服了重重困难,顽强地挺了过来。然而十年浩劫,发生在朗朗乾坤之中的非人折磨,却使他拥抱了死神。
  明楼依旧在,只是朱颜改,梦中陵园的辉煌壮丽,俱往矣!赵其昌从定陵空手而归。他没有拿到资料,也没有人愿意把资料交给他。他怀着无尽的怅惘和悲凉,回到北京,继续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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