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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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源正解金陵十二钗-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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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金桂的出现彻底断送了香菱的最后一点希望。小说对夏金桂有几句关键性介绍:她年方十七,按说属于宝珠类的女儿,但是由于家长对她“百依百顺……娇养太过……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这已经不只是娇生惯养、骄傲自大,个人修养上的缺点,而是惟我独尊,目空一切。夏金桂出嫁前严重的问题在于,由于她在家里称王称霸惯了,所以打定主意一过门就“须要拿出这威风来,才钤压得住人”。夏金桂显然在家庭中早就已经不是宝珠,早已成了死珠子,结婚后又自觉地要降伏丈夫,欺凌小妾。夏金桂追求的不是爱情,而是权力。她在对权力的追求中,人性进一步失落,并异化为兽性。
  七十九回香菱遇见宝玉的对话是前八十回中香菱最重要的一场戏,也表现了香菱最应该发人深省和令人怜悯之处。在贾宝玉看来,谁家的女儿嫁给薛蟠那是“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造孽,遭罪)”,而香菱却真心诚意地感到高兴,几乎是在与薛蟠分享幸福。所以当宝玉从她嘴里得知薛家已经决定迎娶夏金桂,问起夏家的情况时,香菱兴高采烈长篇大论地向宝玉介绍夏家和夏金桂本人,说薛蟠如何出门做生意时顺路去看望这门老亲戚,也是户部挂名“数一数二”的皇商;还自豪地说这夏家如何“非常的富贵。其余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一顷一百亩,合六万六千多平方米)地独种桂花”,从宫里到王侯府中直到买卖人家,都叫他们“桂花夏家”。还说,如今夏家没有儿子,只有老太太和这个姑娘,“可惜”这门绝后了。香菱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介绍,也不是怀有敌意、醋意冷嘲热讽,而是看作自己的喜事那样。这种精神状态和情感反应,真是令人感到不寒而栗。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宝玉看她竟然毫无警觉,急忙提醒她说:“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香菱所关注的重点和态度跟宝玉完全不同。香菱却笑着说,薛蟠和夏金桂的结合“一则是天(生的)缘(分),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似乎在述说一件完全和自己利害无关的婚事。不但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而且还是自己的一大喜事一般,说:“我也巴不得早些(将她迎娶)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小说在这里写道:“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担心虑后呢。’”宝玉对香菱的担心不但没有引起香菱的警觉、清醒和感谢,她反倒怪罪宝玉多事,认为宝玉不正经。小说写道:“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香菱认为宝玉是“有意唐突(冒犯)他”,从此就故意“远避”着宝玉。
  香菱虽然是薛蟠之妾,但是,娶了没半个月,薛蟠就不拿她当回事了,连王熙凤都为她感到“可惜”。人类在两性关系上具有明显的排他性。丈夫对于妻子爱上别的男人,或者妻子对于丈夫爱上别的女人,都是不能容忍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对于自己所爱的异性爱上与自己同性别者,会本能地产生反感。这是人类最敏感的情感反应。按说薛蟠娶妻,对香菱精神上是严重的伤害,也必定会有利益冲突。尽管在当时那种社会里,作为妾的香菱根本无力阻止薛蟠娶夏金桂,但是她的正常心理反应应当是感到痛苦和嫉妒,至少是无奈与冷淡。然而我们在七十九回看到的香菱却是由衷地为薛蟠娶夏金桂感到无比喜悦,忙碌得快活而自觉。对于宝玉对她的担心不但不感激,反而责怪。这表明封建道德观念对香菱造成的深重毒害,使她失去了人类最基本最敏感的情感反应——性的排他反应。她的女性意识完全丧失了,使她不但不去做任何抗争,反而自觉地快乐地将自己推向深渊。她不是被迫放弃自己的丈夫,而是自觉让出这个男子并且帮助另外那个女人去占有他。所以香菱最应该可怜的正是这种极度的性麻木,自觉的妾意识。曹雪芹通过香菱这个艺术形象批判的正是最道貌岸然的封建礼教对女性造成的严重精神创伤。这正是香菱形象的独特典型意义。
  一百二十回本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有功有过,其中最大的败笔之一就是香菱的结局。
  一○三回写夏金桂想用毒药害死香菱,结果阴差阳错,她被自己放了砒霜的汤毒死。于是香菱后来成为改邪归正的薛蟠的正室,最后死于难产,“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像薛蟠这样随便就将人打死的恶人,很难想象他突然会有本质性改变。而香菱的死因改为难产,变成了属于医疗技术方面的问题,而不是夏金桂的迫害,与社会责任无关。一个严重的社会悲剧成为个人悲剧,于是大大削弱了悲剧意义。这个结局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
  香菱的结局在第五回她的判词中写得十分明白:“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她是被夏金桂迫害而死的。香菱拒绝宝玉对她的关怀,心甘情愿地受薛蟠的凌辱,受夏金桂的摆布,因此她不可能摆脱判词为她规定的命运。从七十九回后半回到八十回的前半回,夏金桂从一进薛家门后就千方百计地迫害香菱,致使本来体格就“怯弱”的香菱“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个干血之症(中医称之为‘干血痨’,一种严重的妇科病),日渐羸瘦(消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验效”。因此香菱是在不久之后就死去的,决不可能拖得很久。一○三回的处理和曹雪芹原初的设计完全不同。高鹗不会看不出来,所以是故意改变的。它反映了中国人民族文化心理的一大弱点:大团圆结尾,即使不能十分美满,也不要太悲惨。这不,香菱虽然死了,可是夏金桂也死了,而且死在她之前。香菱终于成为正室,而且留了个儿子。有些读者可能会得到某种心理平衡。其实这种心理十分有害。中国许多被称为悲剧的戏曲、小说都有这种好人受尽苦难终于得到好报,金榜题名啦,有情人终成眷属啦,坏人得到惩罚啦,好人死而复生啦,冤案被昭雪啦,等等。总之,所谓悲剧,往往有一个令人感到满意的结尾,甚至是喜剧结尾。对这种结局的向往固然表现了中国人的善良一面,总希望人性与生活的美好,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但是也反映出中国人不敢面对残酷现实,甚至逃避痛苦,自我麻痹的消极意识。
  后四十回香菱的结局不但从个案来说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而且也和曹雪芹对“天”也就是当时末世社会的批判相违背。我们从小说中看到,英莲(香菱)无论从长相到脾气到聪明,都是非常出色的,上上下下的口碑都很好。从她学诗进步之快就证明她的聪明不下于任何少女。第一回癞头和尚不是说她“有命无运”么?所谓“有命”就是她生来就是个“有材补天”的少女,“无运”就是因为她生于末世,所以不仅不能补天,而且命运悲惨。最后这种结局虽然比较符合中国人的口味,让人感到香菱虽然还是死了,可是终于得到了某些补偿,老天爷还是有眼的,这个社会还是有公道的,但是却大大削弱了悲剧激励人心的力量。这当然不仅仅反映在香菱的结局上,而是整个后四十回最根本的缺陷。
  长达整整七回的二尤故事好像是整个插入《红楼梦》的,这是怎么回事?
  尤二姐尤三姐都承认自己过去品行不佳,有“淫”行。它严重到什么程度?
  这种“淫”至少在尤三姐身上似乎说不通,成为悖论:如果尤三姐果真深爱柳湘莲,长达五年,那么她就不会和贾珍父子有什么大事。如果她与他们父子关系如此严重,那么她就不可能对柳湘莲爱得这么深,非他不嫁。二者必居其一。说起“红楼二尤”,读者印象都很深。“二尤”的提法清代就有,不过不普遍,通常都是单独说尤二姐、尤三姐。这“红楼二尤”的说法,有可能是民国以后的事。也许是由于京剧《红楼二尤》的影响,“红楼二尤”更成为一个固定的提法而越发为广大读者所熟悉。这个现象反映了《红楼梦》结构上的一大特点:它既是一个完整的整体,又有一些局部的故事具有某种相对独立性。比如第八回至十四回的秦可卿的故事,三十九到四十二回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故事,五十五至五十六回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管理大观园的故事,七十三到七十七回的抄捡大观园的故事,等等。不过,无论是秦可卿的故事、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还是三驾马车在大观园搞改革以及抄检大观园的故事,都不能从《红楼梦》中抽出来,否则下面很多别的情节就会出现断裂。只有“红楼二尤”的故事不一样,它独立性特别强,是一个具有完整性的板块,独立和完整到了可以从《红楼梦》中剥离出来单独成书的程度。比如说,这几回里男一号贾宝玉只是偶一露面,并列女一号林黛玉和薛宝钗几乎无事可做,也只是偶尔一见踪影。也就是说,把这个板块从小说中完全抽出来,基本上不会影响下面的故事进程——当然这样会降低《红楼梦》的整体思想艺术价值,尤其是会削弱家族衰败、官场黑暗、社会没落这条线的分量,也不利于王熙凤形象塑造的丰富性。不过总的说来,从结构的角度着眼,二尤故事具有可剥离性,这是任何其他板块所没有的。虽然现在这个板块与《红楼梦》的其他故事融合得比较好,并不显得十分游离,不过这个现象还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这占了整整七回的红楼二尤故事好像是整个插入《红楼梦》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再有,我们在读《红楼梦》的过程中还会感到,红楼二尤的故事好像有些突然,前面缺乏铺垫,有的情节有点断裂感:这么重要的两个人物,只在十三回秦可卿办丧事时写到这个那个都有谁谁谁来了时顺便提了一句,“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姐妹也都来了”。究竟是几个姐妹?怎么称呼?都没有交代,以后几十回便没有了一丝踪影,显然丧事办完又回去了,而且没有再来,所以戏份之少连某些贾府的三等丫鬟和小厮都不如。直到六十三回也就是前八十回过了整整四分之三之后她们才正式出场,可是这姐妹两个一出场就是连续的七回,直到六十九回为止。在回目上几乎占了前八十回的十二分之一强,成为前八十回后四分之一中的重头戏,在数量上比贾府大地震抄检大观园还多两回。二尤故事的叙述中提到了一些关于过去的很重要的事,可是前面从没有出现过。
  最明显的是,六十五回尤二姐与贾琏商量,要把尤三姐嫁出去。贾琏和尤二姐都摸不透尤三姐想嫁给谁。尤三姐对姐姐说,她心中有人了,让二姐往五年前想去。五年前尤三姐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前面一点也没有交代,而是通过六十六回尤二姐对贾琏的一段话来补叙:“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周按:这是尤氏姐妹的老娘,即外婆;不是贾蓉的外婆尤老娘)里做生日,妈(这才是小说中的尤老娘)和我们(姐妹)到那里拜寿。”他家请了一些票友演戏,“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尤三姐)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尤二姐还转述说:“也难为他(尤三姐)眼力。(三姐)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两人正说着,“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若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从此“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尤三姐爱柳湘莲真是爱得铁了心了,真正到了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地步。可这只是尤三姐的单相思,而且是一见钟情。柳湘莲丝毫不知,有一个这么出色的姑娘已经爱了他整整五年了,而且准备爱他一辈子! 
 



 

   
岂止尤物说二尤(2)
 
  可是我们读到这里,也许会感到这段叙述似乎存在着一些矛盾:
  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贾蓉父子过去有一些不干不净的关系,这些在小说中没有具体叙述,而是含含糊糊,只说姐妹二人过去品行不佳,都有“淫”的行为。这种关系在尤三姐身上似乎说不通,二者成为悖论。因为如果尤三姐果真那么深爱柳湘莲,那么她就不会和贾珍父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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