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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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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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雄觉得问得含混不清,思忖片刻,再问道:“是蟋蟀更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陈掌柜说:“蟋蟀更重要,你也更重要。”
  阿雄觉得依然没问明白,便换了一种说法:
  “假如蟋蟀和我,只准你选择其一,你是选择蟋蟀,还是选择我?”
  陈掌柜说:“两人都选择。”
  阿雄还在寻根刨底:“只准选择一个,你选择谁?”
  陈掌柜想了想,说:“那就……选择你吧!”
  虽然有些牵强,阿雄却还以为这是老掌柜的一句真言,过后她依然没有明白她其实一直生活在一种暗示之中。这种暗示其实即不神秘,也不复杂,简单明确,但却令人无法逃遁。若干天之后,阿雄依然纳闷,明显的谎言,她却当作真理。这究竟是为什么?
  三
  阿雄离开秦钟突然改嫁给陈掌柜对陈掌柜来说是一个谜,秦钟为阿雄所害而暴死对陈掌柜更是一个很震惊的谜,自阿雄做了他小妾之后,陈掌柜觉得就象生活在云雾一样翻卷的谜题之中,如果不是蟋蟀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耗费了他的精力,陈掌柜是不可能对这些寞不关心的。不过得知秦钟死讯,陈掌柜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跟自己睡觉时有失大家名门规范的大喊大叫的梦一般的女人了。
  平常每次秦钟来阿雄这里呆上一时半会儿走后,陈掌柜就会在阿雄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讳莫如深的隐忧,陈掌柜虽然在忙着他的蟋蟀,秦钟来看阿雄时,他一般都不在场,偶尔瞥一眼阿雄的屋子,却发现大多是秦钟和阿雄的婢女豆儿说话。秦钟走后就会有一些小玩意从阿雄屋里被扔出来,诸如手镯、耳坠、帽饰、头簪之类,那不知是秦钟送给阿雄的还是送给豆儿的,这些饰品被扔在院内的枣树下,石桌石椅间,很快就会被一些仆人拾去珍藏,顺带产生一些悬想猜测。关于阿雄话题,仆人们从来都是在极隐秘地谈论,阿雄不同凡响的身世和同样不同凡响的容貌举止是家丁仆佣们由衷敬畏的,他们在对待梅娘和阿雄的态度上如同白天和黑夜一样截然分明,身为下人他们却认为梅娘比他们更下一等,妓女的出身使梅娘被陈府的上上下下所不屑。而对待阿雄,仆人们无论在表面上还是骨子里都不敢轻慢的。
  陈掌柜起初在跟家人介绍秦钟时,当然没说他是阿雄往日的相好,只是搪塞说是阿雄的表弟,陈掌柜在替阿雄掩饰的同时也是在替自己掩饰,第一次秦钟贸然造访陈府之前,阿雄就跟陈掌柜说起过秦钟,阿雄说起秦钟时语气之简慢丝毫也没有让并不缺乏心眼的陈掌柜多想什么,只是秦钟来了一次之后,陈掌柜就隐隐意识到阿雄和这位轩昂高大、气度英武的青年肯定有着不同寻常的往事,而不仅仅如阿雄所说的是一个远房的亲戚,果然阿雄很快就对陈掌柜坦言,她以前跟他好过。
  “为什么不好了呢?”陈掌柜问这话的时候,他承认是怀着一种很急切的心清,虽然他历来对儿女私情不大关心。
  “我早晚要杀了他,怎么会跟他好呢?”阿雄说。
  接下来,陈掌柜问话是所有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会问出的话,那就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我恨他。他坏透了。”
  糟糕的是,阿雄紧接着就扑到陈掌柜怀里,硬咽道,我的好人,关于我和他的事你什么都别问,你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你答应我。阿雄每在情绪激荡的时候就产生性欲,这一点陈掌柜已习以为常。阿雄很快就向陈掌柜展露了温热绵韧的胴体,那一次大概已近年关,院里某角落传来的纺车声平缓和喜庆,陈掌柜在阿雄的百般挑逗下亢奋异常,阿雄的叫唤声淹没了吱吱嘎嘎的纺车声,陈掌柜在酣畅淋漓之后,一股脑地答应道,好的,好的,我不再问你和秦钟的事了。
  陈掌柜基本就没有再问她和秦钟的事。但陈掌柜发现每次秦钟来看她之后,她总是迫不及待地要找他上床,这就意味着秦钟每次到来都给她带来一次恶劣或是激动的心情。而且,狂迷之中总是回荡着阿雄的一句突兀的叫喊声: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开始陈掌柜觉得这只是阿雄的昏言戏语,肯定是秦钟的哪一次越轨不忠给阿雄带来了强烈的精神刺激,阿雄用自己的妄想来宣泄心中的仇恨,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可后来陈掌柜意识到阿雄并不仅仅是说了而已,正常的判断对阿雄来说也许根本就是不得要领,阿雄哪一天说不定真会害死秦钟的预感象掠过河面的阴风,徐徐萦绕在蟋蟀鸣唱,月光满地的陈府大院,也萦绕在陈掌柜心头。
  陈掌柜发觉问题的严重性在于,阿雄不仅在情绪激烈的时候说那句话,在心平气静的时候也会说那句话,这说明杀死往日相好秦钟对阿雄来说已不是一种闪念,而象顽疾一样深扎于心,陈掌柜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曾劝过阿雄,不要做蠢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切莫做蠢事。
  陈掌柜的劝说显然毫无作用,既然毫无作用,陈掌柜也就不再劝说了,陈掌柜想,反正我的话说到了,出了事我是能脱开干系的,便心安理得地忙自己的事了。
  不过得知秦钟果真暴死之后,陈掌柜内心难免慌乱。毕竟是在自家大院出的事。陈掌柜冒雪归家时看到家里家外都贴着许多躯鬼避邪的符箓,符箓显然是张道士的手笔,张道士跟阵掌柜是老友,也喜欢蟋蟀,居住在鸡笼山的道观里,陈掌柜每到初夏带着蟀夫和仆佣上鸡笼山捉蟋蟀时,常在张道士那儿坐一坐,歇歇脚,陈掌柜和张道士的相交相识也是缘于陈掌柜上鸡笼山捉蟋蟀。尽管这些符箓是镇邪的,但陈掌柜从省城归来看到自家大小门上张贴的已经败色破落在寒风中摇摇欲落的符象时,不祥之感还是浸入心底,痔瘘已经根治的喜悦很快就被这种不祥的阴影所冲散,无以名状的惶恐象屋外的寒风一样掠过心头。
  四
  姥桥镇紧挨和县县城,只是一桥之隔,那桥史中称之为姥桥,关于这个桥的来历无史可查,也许是桥边的魔天元赌场过于辉煌热闹而吸引撰史者的笔墨,区区小桥也就匆匆忽略了。魔天元赌场属姥桥镇管辖,姥桥镇闻名于世的有两大法宝,除了西街陈府的蟋蟀房,就是东街的魔天元赌场。
  魔天元赌场象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无数巨绅豪商及他们的太太和公子。这个赌场最大的特色就是赌法多,计有麻将、牌九、花会、摇宝、铺票、山票、番左伦、白鸽票、鱼宝、抹纸牌、牛栏、顶牛、天九,奸鸡、赶绵羊、状元筹、柑票、啤牌、十三张、诗韵、通宝、掷骰子、摇会、斗鸡、斗蟋蟀、斗狗、斗雀等近百种,洋风入境后,该赌场又吸引了不少外国的赌博方法,诸如三十六计门转盘、扑克、彩票、回力球等。尽管魔天无赌场规模空前,远近闻名,但陈掌柜虽然酷爱斗蟀,却和魔天元赌场从不沾边,陈掌柜伺弄斗蟀是出于爱好,却从不含赌博性质。仲秋时节,在陈府门前的棚场内,陈掌柜摆开阵局,端上蟀罐,把心爱的蟋蟀放入斗盆内,迎接天下来客,战胜了对手之后,陈掌柜抚掌一笑,分文不取,偶一失足,输给来客,陈掌柜总是要家丁打点银子给对方,陈掌柜因此而美名远扬,天下都有他的蟋蟀友。陈掌柜最祟拜的人就是蟋蟀宰相贾似道,他以斗蟀闻名天下,为斗蟋在杭州西湖葛岭专门造半闲堂别墅。贾宰相因斗蟋误国,但却编写了世界上第一部关于蟋蟀研究的专著《促织经》。陈掌柜虽然没有著书立说之念,但对蟋蟀的痴迷程度和贾宰相不分上下。但是,陈掌柜儿子陈金坤和他爹却完全不同,视赌如命,整天泡在魔天元赌场。狂赌。滥赌。
  少东家最痴迷的就是那种非常古老的赌法掷骰子,今年以来少东家手气坏极了,上百的银子被掷入别人的私囊,秦钟暴死那一夜他浑身仅有的银子也被输得尽光。陈掌柜上省城之前给了他一点银子零花,他输的就是那零花钱。少东家那一次输得和以往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少东家离开魔天元的时候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骇怕,他无限留念地回望着喧哗热烈、灯红酒绿的魔天元的飞檐翘脊的角楼,心里顿时晦瞑异常:如果从此不能再来魔天元,还不如死了好。紧接着他的眼里闪过一片奇异之光:要不就把那老东西的蟋蟀房一把火烧了。少东家为自己的这一念头而惊异恐慌,他不知道为何能产生把陈掌柜杀了的念头也从不敢产生烧了那蟋蟀房的念头。蟋蟀房是怎样象杀机四伏的禁地一样根植于他心里的,少东家已经记不清了,陈掌柜对蟋蟀的酷爱不仅让少东家觉得蟋蟀比他本人更重要,陈府的家丁仆佣也有同感,你可以灭了他陈掌柜,但你不能毁了他的蟋蟀。少东家很快就不敢再想烧了蟋蟀房的事。
  少东家往回走的时候,因无法再弄到钱而焦虑痛苦,象狗一样在寂静的青石街面上嗥嗥地叫着。陈掌柜丢下零花钱之后,对他说,如果再去魔天元,就叫人把你那一只腿也打断。少东家不明白,对家丁仆佣都和和气气的爹,为何独对他严酷无比?他不就是好个赌吗?少东家想到自己的腿被陈掌柜叫家丁打伤致残的情形,总是从胸中倒抽出一股冷气。少年时代的许多事少东家记不清了,唯对那个灯光摇曳的下着雨的深夜的记忆刻骨铭心。少东家是在沉睡中被一声重击惊醒的,接着他好象隐隐听到爹的说话声,少东家现在还能忆起爹在那一夜说话的声音非常怪,象一只被卡着脖子的鸣鸠鸟在叫着似的。少东家听到类似鸟的声音在说:再打、腿打断了我养着他。
  少东家虽然没有看到是谁在打他,但他想象到了打他的家丁的迟疑和迷惑,少东家记得第二次重击落在他身上之前,愤怒的陈掌柜对着迟迟不肯下手的家丁大发脾气,在少东家听来好象鹧鸪鸟被快要卡死时的嘶叫,把他腿打断了,看他还能不能去魔天元了,陈掌柜的喊叫怪异变调,但少东家还是听得清清楚楚,竟然把我的蟋蟀偷出去卖钱去赌,这样的孽种打死他也不为借,打呀,打呀,你知道他偷出去的是什么蟋吗?是我的长颚蟋呀……打呀,打呀……接着少东家好象听到了左腿膑骨碎裂的声音,少东家看到的果然是一把小型的石臼,这是爹找人替他錾的,小时候他看到家丁用石臼春米觉得很好玩,便吵着要上去试两手,爹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能舞动这石臼我就可以放心忙我的蟋蟀了,陈掌柜的意思是家业就可以交给他了,他已长大成人了。少东家说,这大大了,给我錾一个小一点的。陈掌柜说,好,我给你錾一个小一点的,你每天起来搬了它,若能舞动它了,我就再给你錾个石嘴,让你舂米。于是就有了这把石臼,在少东家还未能用它春米之前,他就由这把石臼而致残了。
  五
  不可思议的不是陈掌柜亲自指使人使唯一的儿子致残,而是在少东家成了终身残废之后,陈掌柜内心所产生的某种难以启齿的踏实感。
  不知为何,儿子陈金坤自小就让陈掌柜有一种很隐秘的畏惧,冥冥之中他感到四肢健全的儿子将来总有一天会给他闯下大祸。少东家在长到七、八岁之后就和一般孩子不同,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阴冷,这是陈掌柜在找人给他錾那把石臼的时候所没料到的,那时候他还指望着少东家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将来继承家业,少东家的一些顽劣之处还处于萌芽状态,陈掌柜还没有完全党察,待到了七、八岁之后,陈掌柜发觉儿子经常在家偷东西,无论是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只要有机会他就偷出去兑成钱,陈掌柜在较长时间里不知道他为何要在家偷东西,他需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终于有一天他在魔天元赌场看到了他,小小年纪的他竟独占一方,俨然一位惯赌老手一样在那里一掷数十两银子,陈掌柜发现少东家在赌钱的时候全神贯注,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凶狠而迷醉的和年龄极不相称的神色,那神态表情让陈掌柜骇异万分。陈掌柜怔怔地站了好久,心里不断嘀咕:这是我的儿子吗?怎么象一个强盗?
  为了惩治少东家,陈掌柜想尽了招数。可是每一次惩治的结果总是适得其反,少东家变本加厉的偷和赌,以至于最终偷上了他的蟋蟀。陈掌柜后来看到少东家一瘸一拐地揣着钱往魔天元去,曾窃想,当初为何没把他两只腿全砸断呢?两只腿全砸断了,他就成了瘫子,成了瘫子还能去魔天元了吗?他不仅玩尽心计问老掌柜要钱,偷家里的东西去当铺当钱,连老掌柜的小妾也不放过,梅娘的私房也被他榨取得所剩无几,陈掌柜事实上对梅娘和少东家之间的偷情是要负完全责任的,陈掌柜的纵容是为了转移少东家的注意力,是把他从赌场拉回来的最后一招,没想到风情万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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