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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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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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我不留下。服从,服从,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他粗暴地冲着父亲吼着。他没有了美丽的妻子,就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柔情蜜意。他现在,只有一个身份,他是军人,别的,他不去想。
  爸爸留不住他,只能留一个影子。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和爸爸一起留了影。爸爸毕竟是爸爸,儿子也毕竟是儿子,这是不容改变的事实。他走了,会思念他的爸爸,会的。爸爸也会思念他的,在这个世界上,他毕竟只有儿子这个唯一的亲人。他走了,义无反顾地走了。
  在那个海岛上,他几经周折,得到了消息,是爸爸找到了他的云霞,云霞生下了他的儿子,他们在一起。他欣喜若狂。要找回妻子,找回儿子,找回失去了几十年的爱。他终于可以回来了。可是他抱住了自己的头。这打击竟是如此残酷。
  没有什么好的劝说可以使这个人不去想他的云霞。
  “佟柱,要哭你就大声哭,痛痛快快,要骂,你可以破口大骂,你是从杀场上打斗过来的军人。”老人说。
  “我不哭了,不骂了,哭,有什么用,骂,又有什么用。”丁胜的爸爸这样说。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云霞留给他的太阳。这个人是妻子用命换来的。父与子,这爱,失去了三十多年,找回来,找回来,他能够找回来。他和儿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父亲和儿子一起去了成山头,佟柱的父亲,黑毛头的爷爷,是从这里下海的。
  “儿子,这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爸爸,这也是爷爷下海的地方。”
  “跟我走吧。美国有我的产业。”
  “不,这里有我最亲的人,我离不开他们。”
  “世界很大,你应该到外面去看一看。”
  “会的,我正准备出国去留学,学成了,我还会回来。”
  “爸爸找到了你,不愿意和你分开。”
  “那你再回来。爸爸,在大西北的黄土窝窝里,有我的儿子。”
  “我的孙子?”
  “是的。我会去找他。我的儿子和他的妈妈在一起。”第
  三
  十
  情哥哥
  章带走了情妹妹
  1988年夏天,丁胜从法国巴黎回到了阔别了十年的黄土窝窝。
  你像是一个天外来客,但是却没有带回一丝一毫的洋味道。林昊上下打量着他,第一眼感到陌生,再看上几眼,似乎感到他还是他,再看,又不对了,和十年以前的那个丁胜,无论是气质、风度还是言谈举止都让人有一种判若两人的感觉。
  “是吗?我变老了?”
  “没有,好像比十年前还要年轻似的。我看上去老哩,山里人显老。”
  “不,你可不老。”丁胜也在打量林昊,这山窝窝里的知识分子,穿着山里人做的布鞋,十分普通的的确良衬衣、制服裤子。他不像是个奔四十的人,像是三十挂点儿零。见丁胜在看自己,林昊抬了抬脚笑着说:
  “看,这是秀秀为我做的鞋,好好看,别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了。”丁胜不好意思起来。此行的目的,他早已经向林昊通报过了。
  “这么些年,我的棉衣、鞋袜大都是她做的。虽然现在买着穿也方便,但是,山里女人做的衣服咱从小就穿,买的衣服咋的也是比不了这做的衣服。”林昊如实说。
  “怎么,你还是一个人?”
  “是的,还是一个人。但是,这一个人的日子,也快要结束了。”
  “真的?她是怎么个情况,说一说可以吗?”
  “在我们学校。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人家追求了我十年。”
  “十年?”
  “十年咋的了?秀秀可是等了你十五年。”
  “可是,”
  “是有点儿不一样,她有儿子,她像模像样地做过女人。”林昊说着,脸热辣辣的,他也真是的,太对不住沈虹虹了,怎么那么多年,自己就不开窍呢?为这事,他可没有少挨骂,自然是钟校长在骂他。钟校长说:
  “人家都说我是个倔强之人,可我再倔强也倔强不过个你,沈虹虹哪一点儿配不上个你,你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要真是在挑鼻子挑眼儿,那事情倒好办了,你挑啊,不中意,你自己去换一个。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你看上的人在哪儿呢?”常常是,钟校长苦口婆心,林昊不以为然。他似乎不缺人疼,不缺人爱似的。然而,丁胜要从海外飞回来接秀秀了,他终于懂了,秀秀要走了,他得成家了。他和秀秀,这之间明明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呀?他想了几个晚上,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是念娃,使他和秀秀之间的关系变得那样的微妙。秀秀是念娃的妈妈,他像是念娃的爸爸。在经济上,他资助着那娘俩,在精神上,在感情上,他们共同弥补着他的空缺。念娃在山里念小学,他常常回去看念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见到秀秀比见到念娃还要开心。他呀,像是回到了家。多少回在梦里,他和秀秀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他爱过的小南,毕竟是一幅完美的画,像达·芬奇的第一幅心理肖像画《蒙娜丽莎》,几百年来,魅力无比。画上的女人,在微笑中传出的是炽热热的情意,而那眼神却分明透出几分冷淡和漠然。这神神秘秘的微笑,只能看,只能想,看不够,想不够,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而到头来,痴情男儿不是孑然一身,空悲戚?然而,秀秀则是有灵有肉的活体。猪肉腌了,自己不吃,念娃不能随意吃,给他留着,他吃,她看,递过的眼神,打动人,不能忘哩。后来念娃到了川坪中学,和他住在一起,他待那娃赛过亲大,那娃甚事都央他给拿主意,那小爷叫上比亲大亲哩。秀秀到县上来看念娃,来得欢实,十天半月几的一趟,一趟住上个天,侍候林昊和念娃好吃好喝上,洗洗涮涮,把这俩男人身上穿的,从里到外都给收拾得周周整整的,把他们住的窑洞整理得利利索索的,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只是,天黑了,要给秀秀另寻个住处。如果没有丁胜的拜托,也许,林昊会再向秀秀求一次婚。现在林昊回过神来了,一切要结束了。这时再想一想钟校长的话,想一想沈虹虹的情意,撵是撵不走的,忘是忘不掉的,十年来人家对他一心一意,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钟校长保这个大媒,也没有死过心。这天底下,痴情人、好媒人都有哩。这钟校长又对了,这不,林昊终于答应娶沈虹虹为妻了。但是,他要等到秀秀离去再成亲。
  你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丁胜还想听他说。林昊才想起怠慢了丁胜,他大着声喊叫起来:
  “咋?见了我觉着亲不是?在法国,还想着咱陕北,不简单嘛!”两个人都笑出了眼泪。
  “咱们的女人才不简单呢。在西方人看来,分开十天半个月,那就了不得了,没有性生活,他们不如去死。所以这就可以作为离婚的理由。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家也没错。既然都有需要,情网是可以重新织起的东西,干嘛要去像中国的牛郎织女似的只有每年的七月七才相会?”
  “喝!你小子变得开通了。是不是在国外也保不住吧。”
  “我是中国人,这你知道,我浪漫不起来。”丁胜不用说了,林昊他懂,这个男人想说,我是父亲,狐皮沟还有秀秀。他们俩同时摇了摇头。彼此彼此,似乎都不在常人的范围之内,他们你笑我,我笑你。
  这一天的前半晌,当两个人回到狐皮沟,站在梁支书的面前时,梁支书乐得又点头又摇头的。他老了,古铜色的脸面像树皮似的皱起着、缩紧着。
  “咋?还是那样的在忙活着众人的事?”丁胜几乎是脱口而问。
  “不了,昨天黑里已经交了班了。”
  “不干了?”丁胜和林昊同时问。
  “不干了。乡政府征求了我的意见,指定猴娃当村委会的主任。”
  “不投豆豆选举了?”林昊对投豆豆熟悉哩,这是山里人古朴、北公平的竞争。他在方大学读书的时候,写过一篇论文,是关于陕甘宁边区的三三制政权的,翻阅了大量陕甘宁边区的历史资料。当时边区政府的一级级选举,着实是有意思、有趣味哩。在村一级的选举中,山里人除了投豆豆,还要发表演说,告诉大家伙儿要是自己当了村长,准备领着大家伙儿办些什么事情。当下,村里要办的大事体有哪几件;日后,长远些说,需要领着大家齐心合力的办的事又有哪几件。当然,这演说在前,投豆豆在后,你肚子里的计划实在,你实行计划的办法山里人认为能行哩,你这个人又是山里人都信得过的,那你得的豆豆就少不了,这村长不就非你莫属了?真是有些像西方国家总统们的竞选哩,只是很粗糙、很简单、范围很小很小。林昊小时候看到过的投豆豆选举,已经不知道让谁把山里人的演说给省去了。
  “不了,不了,那是老皇历了,太落后了。现在呀,实兴个指定。你想啊,原来公社一个党委书记,像咱的那孟书记是又当书记又当社长,公社的事事他呢顶起个大头,再领上一个武装部长,一个青年干事,一个妇女主任,一个文书,五个人,是没有时间挨盘给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去指定干部的,顾不上,让小百姓自己选去,选出个甚样的就是个甚样的。后来,这人民公社发展了,这正副书记、社长的领导上几十人,公社的院墙向外面扩展了一次又一次,那窑洞箍起了一孔又一孔,总没有够的时候。现在公社又退回到乡里去了,可是乡政府是不能比人民公社小的,因为这新生事物怎么说的?对了,要大发展呢。乡上有的是人,为各村去指定个村长什么的,是不犯难的。这就是他们的活路不是?不让他们做这些,他们再有个甚做上的了?就是这村党支部的书记是不能指定的,要党员选哩,我们都选罢了,选上咱二宝了。这党组织,讲民主集中制,不选是不行的,众人先选,在民主的基础上才能去讲集中,那公社党委看一看才能把大家伙儿的意见集中起来不是?这样,最后决定谁是支书。没有民主,那能行了?那不行,党内民主生活就不正常了,那上面就要下来人整顿了。民主集中制,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规定下的,永远是不能变的。”梁支书唠叨起来没有完,丁胜和林昊不忍心打断他的话。那话细细咀嚼一咀嚼,还是很有一番滋味的。
  “茅缸还在地里?”在梁支书稍微喘喘气的功夫,丁胜终于逮住一个机会,赶紧打问一下茅缸,他是真想他呀。
  “他和婆姨的都在地里。土地承包到户了,活干着要自在多了,那两个人又肯干,我们一家五口子人,光景过得好了。”这丁胜早已经注意到了。这院子里有了牲口棚,拴着两头牛一头马骡子,猪圈里的老母猪刚刚下了一窝小猪,那崽子们正在吃奶。鸡在院子里跑,老老少少一大群,可是院子里却不见个鸡窝。林昊似乎是猜出了丁胜的疑问,他指着院子东墙根的一钵歪歪着的榆树,笑着说:
  “这院里就没有个鸡窝。我桃花姐走了,那鸡窝就塌掉了,天一黑下来,鸡就上了树,像是野鸟似的在树杈上睡,都成了这方圆几十里地的一件稀罕事了,一传十,十传百的,还引得一些个人过来看哩。也有想学的。可是也怪了,别人家的鸡就是撵也撵不上树。茅缸婆姨进了门,要重新垒上个鸡窝,茅缸不允。”
  “是啊,我不愿意看到这鸡窝。茅缸他娘的把这鸡窝真当事,她说过,那是她的心口窝窝,一家人的光景有一大半揣在那个窝窝里。人总不能不吃盐吧?不吃盐会变白毛怪物,活活病死哩。人总不能不使唤个针头线脑的吧?破衣烂衫的,这山里人总不能不拾掇,不能让那衣服露着肉不是?”这六十多岁的男人话到了伤心的坎儿上,不想再说了,他闭了嘴。可是,很快的脸上又有了笑模样,是听到了那牛叫,马骡子叫,猪叫,像是传染哩,说不叫都不叫,说叫,都叫上了,连院里的狗也叫,鸡呢咯咯哒咯咯哒,唧唧喳喳吵上不住嘴。这是山乡里的一种绝妙的合旋,那节奏,那韵律,那曲调,竟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欢快,恰到好处地流露着山里生灵们浓重而深厚的情感。
  “你们看,我有这么些个家伙,够侍候的了,再做上顿晌午饭,一天也没有空下的时候。老了,老了,外面忙完了,该给自家窑里忙了不是?”他笑了起来,敦实地立在那里,看上去依旧是口铜钟,底气足哩,嗓门仍然是粗粗大大的,顶着窑掌嗡嗡嗡地放着响声。
  “身子骨还好吗?”丁胜把眼前的人看个不够,这是他的一个亲人不是?这是疼他爱他的人不是?是哩。见到了他,所有遥远的记忆都仿佛回到了眼前,像是海猫子落在了渔人的船头,用咪喵咪喵的叫声梳理着人的心绪,使人有一种陶醉了的惬意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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