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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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1期-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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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来走到凌晨一点钟,走了二十七家茶楼,还是没有找到天香大茶坊。他坐在第二十七家茶楼的台阶上,累得就像一条扔上岸的鱼,吐着泡或者吐着气。他询问过那些茶楼门口的迎宾小姐,小姐都穿着旗袍,披着绶带,瘦瘦高高的,她们随手一指,或者嘣出几个街名来,这倒拐、那倒拐,雨来拐来拐去,就完全拐晕了。他晕了、累了、饿了,他坐在第二十七家茶楼的台阶上,掏出一只白糖蒸馍馍;刚刚咬了小半口,肩上的大脑壳左一歪右一歪,就已经睡着了。
  有人敲敲雨来的脑壳,他迷糊着,晓得挡了人,家的路,屁股挪了挪,那人又敲敲,他再挪,那人还:是敲,雨来睁开眼,看见是这家茶楼的迎宾小姐,他说,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啊。那小姐指着雨来的白馍问,你是从那儿来的么?雨来说,是。小姐说;我也是。雨来说,我来接我姐,我姐叫二月。你见过二丹么?小姐摇摇头,说,我也是刚刚才来的。雨来说,我姐在天香大茶坊。小姐打个哈欠,说,从这边出去再朝东拐上两个拐,有个天香啥子坊,好像是天香大厨房?我也没有记清楚。雨来说,我走了。小姐回身在硬木椅上取了一杯茶,她说,你先把水喝了。雨来接过来,看见茶杯边上留着暗红的口红印,他把口红转开了,一口气把水喝下去,什么味道都没有。小姐说,你还喝不喝?雨来说,不喝了,我去接我姐。小姐再打个哈欠,说,记住路。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天上飘着毛毛雨,偶尔在灯光下、在雨中,飞驰过一辆贼亮贼亮的小轿车,轮子嗖嗖地,雨来的心口在发紧和发痛。在一排黑魃魃的梧桐枝叶下,亮着一串黑魃魃的红灯笼。红灯笼上写着张牙舞爪的字:天香洗脚房。
  天香洗脚房藏在黑暗中,就像是旧社会地主的庄园。雨来站在门外犹豫了好半天,不晓得是该进去还是不进去?这不是他要找的大茶坊,但总算找到了天香两个字,找到这两个字,总该问得到后边三个字?不过洗脚房外边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不晓得该找哪个问。雨来把怀里的枪紧了紧,就磨磨蹭蹭朝着里边走,里边阴黢黢的怪吓人,雨来的腋窝下边滴下冷汗来。
  一片手掌突然放在雨来的颈子上,森严的声音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想干啥子?护院的就守在门背后,一身的黑衣服,仿佛是黑夜的一部分,有着黑夜的黑暗和阴冷。雨来惊得说不出话,身子和嘴唇都在哆嗦着,好一阵哆嗦出三个字,找我姐。
  手掌紧了紧,虎口钳子一般陷下去,雨来小声小气地怪叫着,活像是咩咩叫着的山羊。护院的人说,你姐是哪个?雨来咩咩叫着说,我姐是二月。他连声音也活像是山羊,山羊的声音没人能够听得懂。护院的手掌再一紧,说,你姐到底是哪个?雨来嘴里吐出一串泡泡,他哪里说得出,他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那手掌就钳着他、推着他,一直往黑暗深处推,推进了一个圆门,再推过一个花园,推上几级台阶,推到一幢小搂的廊檐下,一盏灯噗地亮了,亮得雨来的眼睛针扎似的痛。廊檐下有小姐忙忙碌碌走动着,有人忙里偷闲凑过来,说,抓到贼娃子了啊?真是贼胆大!
  雨来咩咩叫着,我不是贼娃子。
  颈子上的手掌再一推,雨来跌出去,撞开两扇门,一直跌在地毯上,脑袋磕着茶几的腿,发闷地一响,雨来已经感觉不列疼痛了。他赶紧摸摸自己的书包,书包还在背上,再摸摸怀里的枪,枪还在怀里。他完全清醒了,而且一点也不害怕了,他转着两颗隔得老远的眼珠子,望望天花板,望望身下的红地毯:紧挨着他的头,搁着—双鞋、放着一双脚。鞋是红色的高跟鞋,红得像是女人的口红,后跟又高又细,仿佛是刚刚削出来的竹筷子;而脚是白白生生的,白白胖胖的,胖得像是发酵的馍,发得鞋都撑不住了,发得脚都难受死了,只好放到外边透口气。雨来顺着这脚看上去,看到发酵的腿肚子,看到旗袍的下摆和一双揉着肚皮的手,手又长又细,指甲又亮又长,长得弯了弯,弯成了亮闪闪的钩。雨来想起二月的大剪刀,二月最见不得哪个的指甲长,她风似的运起剪刀来,喀嚓喀嚓,指甲飞出去,留下干干净净、光光滑滑的十个手指头。
  雨来再要朝上看,听到手掌说,抓了个偷鸡摸狗的——贼娃子真是找错地方了!
  揉肚皮的女子扑哧笑起来,笑得咯咯咯咯的,笑声雨来很熟悉,却比熟悉的要沙哑。她说,偷鸡摸狗找错地方了?她咯咯笑着撑起身子来,也不看一看雨来,一举扶住自家的腰板,—手还揉着肚皮,把高跟鞋拖鞋——样地趿着,就走了出去了。她的腰杆粗粗的,屁股大大的,可就连雨来也看得出来,她的身子本该是细细长长的,细细长长得和她的指甲一。个样。她从门口踱出去,踱到外边后半夜的夜色中。
  雨来的喉咙先于他的意识叫出了声,但他的颈子依旧刺痛着,所以他的叫声听起来也依旧是可怜的咩、咩!他虎地撑起来,跟着就往门外迫,手掌骂了一句,横扫一腿,雨来直挺挺地摔下去。他痛得叫了一声咩咩,似乎是叫妈妈,也许什么也没叫,只是他又有了痛感了,他使手在地上再撑—撑,刚刚撑起来,手掌的脚再—扫,他又摔下去。雨来的手又在地上撑,他还是想着要撑起来,要往门外迫。但手掌把脚踩在他的手背上,使了劲地踩,手掌说,我要是你,我躺在这儿,啥子都不想。雨来很费劲地别过脑壳,看了看手掌,他说,咩咩。
  门外大踏步进来一个人,—边走一边把西服脱下来,扔在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接着就是解领带,鞭子似的一抽,领带搭在西服亡,就像搭上去一条蛇。雨来撑起半个肩膀,望见那人正在翻箱倒柜,劈啪作响,而手掌垂着手,看着他折腾。他折腾没有结果,回头对着子掌说,喊他们送一.桶方便面进来,饿死了。
  手掌忽然变得结巴,说是、是、是幺爸,是来一桶,统一的?
  那人不答话,指了指地下的雨来,他说,你又在作孽了?
  手掌说,幺爸是、是个贼娃子。
  那个叫幺爸的叹口气,坐下来,挥挥手,说,幺爸不是贼娃子,他才是贼娃子。他是个贼娃子,也是个小贼姑子,放了吧,啊?
  手掌就踢了雨来——脚,说,爬、爬!
  雨来站起来,横着袖子揩揩自家的脸,雨来说,我晓得走,我不爬。  手掌说,爬,爬就是滚。  雨来说,我晓得走,我不滚。  手掌说,贼、贼娃子,还嘴、嘴臭!  雨来说,我不是贼娃子!  手掌扬手就给了雨来一耳光,雨来使裹了衣服的枪一挡,手掌叫起来,脸都变歪了,他说,妈、妈、妈的x,他举起一把椅子,就要朝雨来头上劈,雨来站在那儿,不躲、不让,只是使隔得老远的眼珠子瞪着他,他举起的椅子就没有劈下来,再回头看看幺爸,说,幺爸?
  那个叫幺爸的摇摇头,挥挥:乒,说,去吧,去把我的方便面喊进来。
  手掌出去了,雨来却还站在那儿,直直地瞪着那个幺爸看。那个幺爸也没什么好看的,是个魁梧的大块头,方脸,方下巴,漆黑的板寸头,夹着满天星似的白头发,眼珠子偶尔一转是梢光大盛的,可一转之后又很疲乏地耷拉下去,雨来虽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看出这个幺爸是个见老的男人了。
  幺爸朝雨来挥挥手,你还不走?
  雨来说,我不是贼娃子。
  幺爸说,哦,不是?你说不是就算不是吧,你走吧。
  雨来说,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幺爸很疲乏地笑了笑,你不偷东四,未必你来偷人啊?
  雨来说,我也不偷人,我来接我姐。你,晓得不晓得天香大茶坊?
  幺爸再笑笑,幺爸说,我当然晓得了,都是天香的连锁店,你姐是哪个?
  雨来正耍答,门外进来—个人,两手托着一个盘,盛着一碗面、一壶茶、一只杯子,还有一堆老核桃,正是刚才揉着肚皮出去的小姐。小姐说,把你饿倒了,胡总。
  被她叫做胡总的幺爸皱皱眉,说,我就要一桶方便面。  小姐笑一声,方便面?你说得!  她把头转过来看了看雨来,雨来正很费劲地看着她,看了好一阵,雨来叫了声,姐。
  
  五
  
  桌子很大,胡总坐那头,雨来坐这头,胡总看着雨来,雨来看着那一碗面。胡总摆摆手,说,吃吧,赶紧吃了。
  二月立在雨来身后,摸摸雨来的乱蓬蓬的头发,拍拍他乌黢黢的脸,二月说,快吃了吧,吃了再说,啊?
  面还是热的,堆着臊子、撒着葱丝、发出酱油和麦子的香味道。雨来吸口气,呼噜呼噜把面刨进嘴里,咽下喉咙,最后把碗捧起来,把汤一滴不剩都喝了。胡总问他,好吃不好吃?雨来说,好吃。二月说,一碗够不够?雨来说,够了。二月看看胡总,说,真不好意思,我重新去给你煮一碗?胡总像是没听见,他说,你过来。胡总顺手拉了一把椅子拉到他旁边,他说,你过来。二月走过去,坐下来,侧脸望望胡总,再看着雨来,脸上浅浅地笑一笑。她的脸胖了,跟她的身子一样发了酵了,发酵的笑容让雨来觉得难为情:他看到二月又在揉肚皮。
  胡总说,雨来?
  雨来说,嗯。
  胡总给雨来倒了一杯茶,伸长了手隔了桌子递给他。胡总说,喝了。雨来就把茶喝了,味道有些苦,但是很爽口。胡总说,还喝?雨来摇头,胡总就把嘴对着壶嘴把,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咕嘟的声音好像抽水烟。胡总抹了抹嘴巴,说,雨来?
  雨来说,嗯。
  胡总说,你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姐给你收拾些吃的喝的,我侄子送你去车站,回家吧,该读书读书,该干啥干啥,啊?
  雨来不看他,雨来看着二月,他说,姐,我们回家吧,啊?
  二月说,姐会回家的。
  雨来说,啥时候?
  二月说,到时候。雨来说,姐是说,姐现在也不晓得是啥时候?二月说,是呢,姐现在也不晓得呢。雨来站起来,走过去,拉着二月的光膀子,他说,姐,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吧。
  二月把雨来的手擀下去,她说,你都看到了,姐这个时候不合适。
  雨来再次拉二月,他说,没啥不合适,我不觉得不合适,爹、妈也不觉得有啥不合适。姐,我们回家嘛。
  胡总沉着脸,一掌把雨来推了个趔趄,他说,坐回椅子上。雨来瞪了二月一眼,坐回椅子上。胡总把盘子里的老核桃拣起来,他说,你吃不吃两个?雨来不说话。胡总就把老核桃放进嘴里,喀嘣一声,咬烂一个,再喀嘣一声,又咬烂一个,喀嘣、喀嘣、喀嘣!他把一盘子老核桃都咬烂了,堆在桌子上,他说,你也吃。二月说,我不吃。他说,你要吃,核桃补脑啊。二月说,我补啥子脑?我又不是小娃娃。胡总说,我说的就是小娃娃,小娃娃要补脑。你吃,多吃两个。二月没动手,胡总就把桌上咬烂的核桃刨一刨,抠出核桃仁,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胡总问雨来,你是真的不吃?雨来不说话,直直地瞪着他。他说,核桃是好东西,我们家门前就有一排核桃树,我们家人都吃着核桃长大了,变老了,个个都长寿,我奶奶八十岁还把核桃咬得烂。你信不信?雨来不说话,二月就替他回答了,我信。胡总笑一笑,说,信就好。他看着雨来说,你明天回家去,也给你爹、妈带些老核桃,啊?
  雨来直直地瞪着他,瞪了很久,说出一句话,你把我姐糟蹋了。
  二月小声呵斥,雨来!
  胡总也瞪了瞪雨来,眼窝里精光大盛,但很快又疲乏地暗淡下去了。胡总说,哪个说我把你姐糟蹋了?
  雨来说,你就是把我姐糟蹋了。
  胡总说,我要是把你姐糟蹋了,她还在这儿吗?我还在这儿吗?脚就在你姐的身上,警察就在我的隔壁,我要是把你姐糟蹋了,我和她还是这个样子吗?你把我看成啥子人了,嗯?
  二月对雨来浅浅一笑,揉了揉肚皮。
  雨来说,你欺负人!
    胡总说,你是说我欺负乡下人?胡总把两只手伸出来,隔了桌子伸到雨来眼皮下:手跟蒲扇一样大,指甲乌黑,青筋暴突。他说,我也是个乡下人,从前家住营门口,我犁过田,你没有,我割过稻子,你没有,我盖过房子,你没有……我吃的苦,样样比你多,我凭啥子欺负乡下人?胡总叹口气,他说,只不过我比你会挣钱,这有啥子办法呢?胡总又抠了一块核桃放进嘴,慢慢地嚼起来,好像刚才话多了,多得让他没有力气再说话。
  雨来说,我不稀罕钱,我姐也不稀罕钱。
  胡总沙哑地笑一笑,他说,你姐要回家,她早回家了。
  胡总摆摆手,重新坐下去,在一堆乱糟糟的核桃碎片中寻找可吃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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