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8-菩提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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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8-菩提无树-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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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往大堂里走。“没有什么比富丽堂皇的气派更能刺激一个男人对于成功的渴望了。”他想,心里却多少有些畏缩。今天晚上同这位台商吴先生见面,是乔安再三说服他来的,“他是做建筑材料的,在内地开了好几家分厂,如今要在北京寻找一个合作伙伴。这是一个机会。你如果想要把你那个小厂子发展起来,必须要靠机会。”他就这么犹犹豫豫地来了,尽管始终觉得荒唐:他这么一个小破厂子,既没有规模也没有拳头产品,甚至没有像样的设备,也来同人家大老板谈合作?    
    现在他同乔安在这满眼华丽的大厅里往里走,他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觉得荒唐却还是来了,除了却不开乔安的面子,他其实是心存侥幸,或者一不留神也接着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嘿,嘿,萧旭彤,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他自己嘲笑着自己。    
    “嗨,吴先生。”乔安冲着坐在靠角落的一张圆桌边翻看报纸的戴眼镜的男人叫道。当这位吴先生含笑站起来向萧旭彤伸出手时,他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了下来。这位吴先生,也就是他这样的年纪。与其说像一位商人,不如说像一位学者。他喜欢他的那双眼睛,里面没有矫饰的东西,倒像有一些幼稚的东西。    
    “乔小姐,你们晚了半个小时。”吴先生说一口标准的港台音普通话。    
    “怎么会!”乔安像一个真正的乔小姐那样夸张地叫,伸出她的手腕,“整六点半嘛。”    
    “我们约的是六点。因为我八点还有一件事,所以我们就商量了六点。”    
    乔安想了一想,“对不起!”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萧旭彤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想起来。她许是同另一件事弄混了。他同她虽算不上很熟,乔安的糊涂,他还是领教过不止一次的。看着乔安狼狈的样子,他不觉笑了起来。吴先生也笑了起来。他们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开始得挺轻松。    
    从酒吧出来,两个人都有一些晕。五月的夜空清朗而舒适。“夜色多好!”乔安轻轻地在萧旭彤的身边说,似在向他耳语,“我们到水边坐一会儿好吗?”    
    夜色是很好。萧旭彤看着清净的街道。他今晚居然喝了这么多酒,说了这么多话。“咱们去哪儿呢?”他看看他边上面色通红的乔安,一挥手,“走,上车,咱们兜风,想在哪儿停就停在哪儿,看今天会不会给警察逮着。”    
    他们停在了亮马桥附近的引水渠边。    
    晚风凉丝丝的。除了马路上驶过的汽车,没有别的声音。月亮像一只大饼被人咬去一丫,但是很亮。周围的大楼只剩下月色中黑黢黢的影子。水中有一排树的倒影。    
    他们在水边坐下。乔安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她用双臂抱住胸口。    
    “冷吗?”萧旭彤脱下外衣给她披上了。    
    “不,不,”乔安急忙要把衣服还给他,“我不冷。你给我了,你会着凉的。”    
    “你踏踏实实披上吧。”萧旭彤不由分说地把衣服按在她的身上,“你看我还穿着一件背心呢。刚才喝那么多酒,热着呢。”    
    乔安心里一阵发热。她不说话了。她披着衣服坐在那里,有些僵。    
    衣服上有一股热热的男人的体味。她把头埋进衣领里,深深地、深深地嗅进那股气味。突然,她眼眶一热,一串串泪珠滴在了她的裙子上。    
    已经多少年了,没有人这样关爱过她!不,不,自从离开梅姨,这种关爱,对于她是多么陌生了啊!    
    从小到大,心里充满了深深的饥渴。盼望的,就是爱,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啊!    
    夜真静!


第五部分一份深深的鄙薄

    萧旭彤并没有感觉到身边乔安情绪的变化。刚才在酒吧,在突发的激动中,他对乔安倾吐了那么多。不,与其说是对乔安倾吐,不如说是对自己倾吐——心里太多的积郁一吐为快。实在是太巧了,今晚的巧遇!巧得如上天安排,巧得不可思议,巧得比戏剧还充满了戏剧性。这巧,让他百感交集,引发了他心中的沉淀。他必须一吐为快。    
    当吴先生说到他受父亲之托,几次回内地一直在寻觅父亲一位从小到大的好友萧乐天时,他的脑子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他说,怎么这么巧,我父亲的名字就叫萧乐天。他不过随口一说,同名同姓的很多,谁也不信会有如此巧事。然后是吴先生兴奋地去取照片。直到看到发黄的照片上两位西装青年中的一位赫然就是父亲时,他才目瞪口呆。吴先生父亲要找的好友萧乐天居然就是他的父亲萧乐天!    
    这张照片他并没有看到过,想必早已被父母毁掉——父母是一次又一次运动中的惊弓之鸟。他从吴晟(吴先生的名字)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得知,他们二人的祖上曾经比邻而居;二人的祖父曾同在国民党政府为官;而二人的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从童年就是好友,毕业于同一所中学,而后又一同到北京上大学。    
    于是他想起来了,仿佛父亲有一次无意中提起过:他有一个少时好友,老乡,曾一起考来北京。解放前夕,作为学生运动的积极参与者,父亲热血沸腾地迎接新中国的诞生;而他的这位好友老乡,选择了去台湾。    
    多么大的讽刺啊。父亲当年的才学锐气远在他的这位好友之上,他进了中国首屈一指的名牌大学,他成了名牌大学中的佼佼者,那时他的“三同”好友——吴晟的父亲,对他既羡慕且崇拜。当他的朋友最终没有接受他的劝阻,随同父母举家迁往台湾时,父亲既为他惋惜,又有着一份深深的鄙薄。而现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年意气风发拥抱光明的父亲,是一个磨光了锐气的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老头,同母亲靠着那点可怜的退休金蜗牛般地打发着日子;而当年那位父亲眼中自私怯懦选择黑暗的可怜虫,在当年他逃离的地方,是人们恭维巴结唯恐不及的大富商,据说他的足迹遍及了差不多半个世界。他们的儿子,他,萧旭彤,在父亲带给他的阴影中吞下了多少委屈和伤痛;他,吴晟,用父亲的金钱在美国完成了高等教育、研究生教育,早已是他父亲事业踌躇满志的接班人。    
    今天,在这个象征着荣华富贵的没有多少中国人能够问津的五星级大饭店里,萧旭彤不自信、不自在地坐在这里,幻想着也许能拣着个万一的运气;吴晟则是一派潇洒自如,他是这儿的上帝,人们恭敬有加的上帝;吴晟的一念之间就能改变萧旭彤的命运。    
    命运对人的戏弄,可以超过任何玩阴谋玩诡计的天才级人物。    
    从饭店出来,他邀乔安进了附近的一间酒吧。他们喝了很多酒。不自觉地,他对乔安说起了他的父母亲,她死去的妹妹,他的挫折,他心中的痛苦和郁闷。    
    他对乔安说。他其实是对自己说。他说了那么多。    
    现在,他坐在这里,坐在这月色中的水边,晚风吹着他因酒精而有些晕乎的头,他的心里面却是空的,像这空洞的静夜。他不知道他刚才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说的欲望?而现在,又为什么这么倦怠?是刚才的滔滔不绝把心倒空了吗?    
    “你还在想那些事吗?”耳边传来乔安轻轻地问。    
    “不,”他转向乔安,嘴边有一点儿微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想。这样静静地坐着真好。你在想什么呢?”    
    “我嘛,我也说不清。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稍停一下她又说,“人们都爱说‘心想事成’这四个字,现在,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你能心想事成。”    
    她说的是她的肺腑之言。她没有想到萧旭彤会向她倾吐那么多的心事,她当时来不及有别的感觉,她完全进入到他的叙述中了,用她全部的同情心和理解力。她为他嗟叹,为他难过,为他黯然。她忘记了其实她自己、他们同时代的许多人遭逢的坎坷一点儿也不比萧旭彤少,她想不起去做这样的比较。萧旭彤的挫败感是如此强烈,那强烈已把她完全感染:她真想有能力去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    
    萧旭彤好像被她的话触动了。他望着她的脸,月光中她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很真挚。    
    “你觉得我很软弱吗?”他低下头。    
    “不!不!”她赶紧分辩,可是她又不知该再说什么。    
    他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我不瞒你,乔安,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软弱。”    
    她为他的率直感动:“人都是血肉之躯,又何必时时扮出一副刚强铁汉的样子呢?”    
    “刚强铁汉?”他笑了,“坚定的目光,雄健的体魄,无所不能的神情,这不是你们女人心向往之的男人形象吗?这不是社会青睐的男人形象吗?”    
    “真的,”她凝视着水中的月亮,“在很大的程度上我们都在扮演,为了社会对我们的要求,家庭对我们的要求;为了别人看我们的目光,为了我们的成功,我们心中的欲望。所以人生如戏。如果剥去所有我们自知和不自知地覆在自己身上的装扮,那一个真正的自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第五部分过了生命的鼎盛时期

    他看了她一下,她坐在那里,出神的样子。在他过去的生活中,他没有接触过她这种类型的女人,她好像时时都会陷入理性的思辨之中。但是,她又是一个很感性的人,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女性细腻而深切的同情心。她不是那种永远有具体的眼前的目标的女人,她像总是在寻找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她像总是在追根寻源。但是,他觉得她熟悉。不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对她倾诉。现在,他们一起坐在这里,在深夜里,坐得这么近,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年多以来,他们真的谈过许多话。他对她说的话,也许比迄今他交往过的任何女性都多。    
    包括杜鹃吗?是的,包括杜鹃。事实上,他并没有对杜鹃倾诉过什么,只要在杜鹃面前,他就能意识到一种责任,他就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比她强壮的男子汉。但是他越来越觉着累,心累!尤其是这半年。    
    “人也许真的很难认清自己,所以弗洛伊德才会以他的理论风靡世界。”他说。    
    “我不熟悉弗洛伊德的理论。他是否说过人的许多怪异行为都可以到他童年的经历中去寻找?我倒深信不疑这一点。人这一辈子,幸福,或者不幸福,其实在童年就已经确定了。父母家庭对人这一辈子的影响,迄今的理论远远没有探索明白。而家庭,又是那么深地打着时代的烙印。”    
    她有些颤抖。平时她一紧张就会有些颤抖。但是这会儿她紧张些什么呢?    
    “乔安,你还冷吗?”他感觉到她有些颤抖。    
    “不,不,我不冷。”她挺直了身子。她害怕他提议回去。她想就这么坐着,这么同他坐在这里。    
    “我想你说得对。一个人的出身和童年对他的影响,可能甚至超乎我们的想象和理解。”他又想起了吴晟,吴晟那从内心里散发出的轻松,优越而又不自觉的优越的样子。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在镜片后面迟疑和畏缩的目光,他想起了自己,自己清冷的童年。    
    “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她看着水中的月亮。    
    “什么呢?”    
    “春江花月夜。”她轻轻念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此刻他的心里可没有诗情画意。他奇怪她思维的跳跃性。然而那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还是感动了他。是啊,月亮不变地照着,观照过他的父母,他的祖父母,他的祖父母的父母,那些离他很远很远的祖宗先辈——月亮不变地照着,观照着他们的人生,他们的花前月下,他们的青春年华。人生代代无穷已,在时间的长河中,一个人的生命真是微不足道,然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生,还是充满了苦恼和欲望,因为人生苦短而更增强了苦恼和欲望。人生苦短,他的一生,已经走过了生命的鼎盛时期,他已经人到中年。人到中年却家不成业不就,空望着那么多人的成功,可望而不可及的成功;空望着这花花世界,充满了诱惑的花花世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看着水中的月亮。她想起了这首诗,可是她却没有去多想那些句子的含义。她就想这么坐着,静静的夜,水中的月亮,有他在身边。有他在身边又怎么样呢?    
    如果他能坐得更近一些,让她靠着他,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天哪,她在想些什么?不过,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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