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8-菩提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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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58-菩提无树-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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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地笑,还会念出来让苏蕾听。比如“她的脸就像一个圆面包上镶着五颗葡萄”,比如“醋会使人变得酸溜溜的”,诸如此类。苏蓓看的都是小说,她有挺强的想象力,常能从字里行间看到生动的形象。而苏蕾也开始对苏蓓的书感兴趣。那个时候,能允许公开看的小说只有《艳阳天》《金光大道》,连老牌的革命文学作品《红岩》《林海雪原》等等也成了“大毒草”。但是在干部子弟圈里已经开始互相偷偷传阅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越禁止这些年轻人就越看得如饥似渴。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三个半月。苏蓓要到一个偏远的山村插队。火车站送别的时候,苏蕾突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依恋,那是她除了对她小时候的保姆惠姨之外从没有过的。    
    苏蓓走后来过两封信。


第一部分给苏蕾的信(1)

    苏蕾:    
    你好!生活好吗?学习好吗?    
    我离开家已经有半年多了,现在,已经比较习惯这里的生活。    
    我插队的地方叫瑞石生产队,有二百多户人家,算个大生产队了。其实,它还不算偏僻,离县城只有七十多里路,并且通公路。我们是从县城坐手扶拖拉机到这里的。    
    这个村子位于群山之中的一片开阔地。记得我们到达这里的那一天,时近傍晚。我们下了车,站在盘山公路上看过去,黄昏的雾霭中,周围的群山铺着一层金色,开阔的山坳间,田地平整,阡陌纵横;三两一组散布在田野中的农舍,冒出袅袅炊烟。也有蹒跚的老牛;也有晚归的农人。一种温馨祥和的气氛,好像是从地底下涌出的,充溢在这广大的山坳间。小河绕着村庄一边而过,让这首田园诗更有了欢快一些的风格。    
    但是真实的生活并非如诗似画。    
    你很难想象出农民的辛苦。我就给你讲讲“双抢”吧,双抢是夏季时的抢收抢种,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双抢的时候,每天凌晨四点天黑黢黢的,星星都还在直眨困眼,人们就举着火把出工了。干到中午吃午饭,饭后歇息一下,下午接着干。到晚上八点多,月亮已经挂到半天上了,才收工回家。那真叫披星戴月,一天十四五个小时极重的农活。    
    确实是极重的农活。不管是割稻子,还是插秧、挑秧,都很累。炎炎夏日,上面是火一样的太阳,下面是齐膝深的烂泥(南方的水田都是这样),还有蚊叮虫咬蚂蟥钻。那个蚂蟥,我现在写着身上都直发麻。    
    双抢的时候虽然累,吃得还算比较好。每天基本上都有肉菜,因为要保持体力。平时就不是这样了。平时我们的晚餐总是地瓜稀饭配咸菜。也许你不相信,农村还能没菜吃?确实是没菜吃。农民的自留地都不让种了,这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大田也不能种菜,要种粮食,“以粮为纲”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这个地方的水田冷浸田很多,粮食产量不高,全都种粮食都难以完成公粮指标呢,怎还能种菜?少油少菜,肚子特别容易饿,过去我哪知道什么叫饿?现在知道了。    
    有时候心里真有点负罪感。我们在城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农民为这个社会提供生存的基础,提供粮食,他们付出这么多,为什么过得这么苦呢?    
    不是来插队真不知道,山里面还住着这么多的人家。有一次我们知青户的五个人一起去邻村的一个知青点串门,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在另一个山坳里,是另一个生产队,又是好多人家。老乡说,这一带山都穷,石头多不爱长东西,原来是有些树,大炼钢铁时都砍光了。其实我看这里的山也不是就长不出树来,刚长出些树苗子,人就砍去烧了,农民家都是烧柴烧草,我们也是。山上长的都是茅草,还有一些灌木。没有森林,山就不好玩了。山上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出了梯田,老乡说,前年还发过一次大水,把下面的田都淹了,还就靠山上的田留下了一些种子。    
    不知不觉地就写了这么多。爸爸妈妈的身体都好吗?我也给他们写了信。代我问郭阿姨和小黄好。另外,你替我再整理一些书寄来,这里的生活很寂寞。    
                                             苏 蓓


第一部分给苏蕾的信(2)

    苏蕾:    
    你好!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回过头一看,还是很快,我到这里已经一年多了。     
    你已经上中学了吗?你说,你还是学校革命大批判小组的成员,都批判些什么呢?    
    我交了一个小朋友,是一个同你一样大的女孩子,叫桂兰。她永远是那样的和善温顺,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意。但是她很苦。她是一个童养媳,到婆家来的时候才四岁。每天要干很多活,不光要干田里的活,还要干家里的活,从天刚亮干到天黑。这也不算什么,这里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干活,问题是她的婆婆经常打她。我们总劝她,你跑回你的娘家去吧,为什么要在这里受气?她总是很温和地说,跑回去也是没有用的,爸爸妈妈也会打,会把我赶回来。我实在很不懂,怎么这里会有这样的风俗:把自己女儿小小的就给人家做童养媳,再把别人女儿小小的买回来做童养媳。如果是怕娶媳妇花钱,反正你也要卖女儿,不是一回事?为什么要在这么小的时候交换?让女儿在自己身边长大不好吗?我问过一个老乡,他说,女儿总是人家的人,媳妇是自己家的;女儿不好使唤,媳妇好使唤。在农村,女人简直就没被当人,是干活生儿子的工具。    
    刚来的时候,我们干活很卖力气,真是想要改造世界观,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记得第一个双抢的时候,有时累得都像要倒下去了,还是咬着牙埋头干。那时还看不惯一些农民干活滑头,干一会就要直起腰抽一袋烟,或者互相说几句笑话聊聊天。现在,活还是要干的,但是已经没有那样的热情了。    
    在邻近插队的知青们开始互相串门。邻队有一个知青叫韩少芜,是一个偷鸡能手。他说,从鸡窝里逮出一只鸡把鸡脖子一拧往麻袋里一塞,鸡都来不及叫出来。我劝他别偷老乡的鸡了,这些老乡够穷够苦的。可他嘻嘻哈哈地说,他只偷队干部家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在同一家偷两只。他常在这邻近的几个知青点转。他到一个点,那个点的烟囱就冒烟,就有肉香和酒味。他又会说笑话,故事特别多,所以大家还都挺盼着他来的。    
    好多知青在谈恋爱了。我们这个点五个人,三女二男,已经谈了一对,还有一个女生,同邻队的一个知青交了朋友。    
    有时候我想,我们来接受什么再教育呢?我如果就在农村长大,我是否就能像这些老乡一样,平静地接受这种生活呢?这是除了吃苦、除了吃饭睡觉就再无其他内容的生活,这是毫无梦想的生活。老乡们很纯朴,很知足,很劳苦,也很愚昧。其实他们并不喜欢我们来,这个生产队每人只有七分田,我们来,就要分他们一口粮食。    
    也许我是有许多小资产阶级思想。我们这个点有一个叫梅又平的,他应该算是回乡知青了,他就干得很好,每天都出工,能顶一个棒劳力,挣十个工分。不过,他现在是不用出工了,成了公社的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经常出去开讲用会,讲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经验;还脱产做了公社的团委书记,革命大批判小组组长。做好了就可以不做了,这是否也是辩证法?看来,刘少奇说吃小亏占大便宜不是没有道理。一笑。    
    邻队有一个知青叫赵一恂,比我高一届,此人称得上是博览群书,很有思想,附近的知青都很爱找他聊天。    
    我打算最近回家一趟。    
                                   苏 蓓    
    苏蓓没有回家。回家的,是她的遗书,是她的噩耗。    
    苏蓓是跳河自尽的。她的遗书只有两行字:我要用滔滔的河水洗去身上的脏污,还我清白的女儿之身。朱卫东,这个畜生,他玷污了我。爸爸,他必须死。爸爸妈妈,女儿此生没有求过你们什么,现在求你们了,一定要让那个畜生死,还我一个公道!    
    “畜生”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儿子,公社的民兵连长。    
    苏蕾看到了父亲在一瞬间的苍老。平时她们敬畏的父亲,很少同她们交谈的父亲。父亲哆嗦着手,把电话打到了省军区司令员的家里。    
    那一段日子,是苏蕾永远不愿回想的伤痛。    
    看着那个畜生伏法,苏蕾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是在一个河滩上,群众多得像蚁群。看到一个人被枪毙,会让那么多人感觉刺激甚至快意。子弹是从那个畜生的后脑勺打进去的,苏蕾扶着父母,那一刻,她感到了心中的快意,她知道了什么叫“刻骨仇恨”。这只肮脏的猪,他竟敢强奸将军的女儿!那么美丽那么聪明的苏蓓竟是因他而死!    
    从那一天起,苏蕾不再是孩子。从那一天起,苏蕾不再是过去的苏蕾。    
    


第一部分第一次倾心交谈

    坐在宽大的写字桌前,在墨绿色灯罩台灯柔和的灯光下,乔安翻检着她那本小小的日记本,脸上挂着泪滴。日记本里夹着的那些父母的旧照片,被她一一摊开在桌面上。    
    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十年里,没有再翻过这个本子。但是,此刻打开它,写日记时的心情── 一个小小的孩子的孤独、恐惧与无助,仍然能那么新鲜地回忆起与感觉到。“那种恐惧感”她自怜自伤地想着,“也许在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就有了,只是藏在潜意识里,自己不敢去触碰罢了。”    
    这是她仅有的几篇日记。她看着5月29日日期下的那几个字“我什么都不相信!”不错,那天发生的事,仍然记忆犹新。    
    轻轻的开门声。乔安回过头去,是杜鹃轻轻地走了进来。“你还没有睡?”她有些抱歉地笑笑,“朋友请我去参加一个舞会。”    
    乔安回过神来。她看着杜鹃:一件苹果绿小碎花连衣裙勾勒出纤纤细腰,更衬出脸上胭脂般的红晕和皮肤的温润新鲜。马尾辫高高地梳在脑后,脚上一双高跟鞋把她中等偏高的个子又拔高几许,越发亭亭玉立。“她怎么敢这么漂亮!”乔安不无愉快地想。    
    杜鹃平时不爱打扮,总是一身普通的衣裤,但是不管穿什么,她的天生丽质总能脱颖而出。她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乔安心里称之为“贵族气”。“她像谁?”乔安常暗中揣度,“她的脸上既有爸爸的又有妈妈的影子,却组合成了一个全新的模样。她好像不是这个家的人。她与我果真是一母所生?她果真是我的姐姐?”    
    “姐姐”乔安常咂摸着这两个字的含义,却总是咂摸得不太明白。对杜鹃,她既倾慕又敬畏,想接近又怕接近,其中还有几许酸溜溜的羡慕或是妒忌,为杜鹃所拥有而她却从来无从想望的一切:这间漂亮舒适的卧室,如果她拥有,她会觉得自己是个公主;那个挂满了各式衣服的大衣柜,一人在家时,她把衣服取出来一件件地在穿衣镜前试了又试──从夏装到冬装,心里编织着一个个故事;这套有大卫生间和大浴缸、大客厅、书房和饭厅的住宅,让她敬畏而无所适从;而杜鹃相册里一张张春风满面的照片──在颐和园、北海、香山等等地方的留影,更让她羡慕和隔膜。杜鹃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在她 ,胆怯与自卑演化成的是矜持与自尊。    
    坐在床上,杜鹃甩下了高跟鞋,“穿高跟鞋真累。”    
    “没见过你穿高跟鞋,阿姨替你买的吗?”    
    “骗来的,我对妈说穿高跟鞋能治驼背。”杜鹃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只好看的月牙。杜鹃爱笑,特别欢畅的那种笑,如一无遮挡的原野上吹过的春风。乔安觉得心里有点什么东西被融化了,“她的笑能化去人心中的块垒。”她想。    
    杜鹃看到了桌上摊着的照片。“谁的照片?”“爸爸妈妈的。”    
    杜鹃走了过去。她拿起照片一张一张细看着,脸上有些变幻不定。“我爸爸的相册里有两张与咱们爸妈的合影,是很多人一起照的,人太小,看不很清。”她放下照片,想说什么又戛然而止。    
    眼泪涌上了乔安的眼眶。杜鹃看她一眼,低下头去,“你只有这些照片吗?”    
    “原来妈妈还留下很多书,都烧掉了。”她迟疑了一下,“妈妈还给我留下一封信。”    
    “能给我看看吗?”“当然。”    
    “那是什么?你的日记?”“是。不过几页,小时候写的。”    
    接过乔安递给她的信,杜鹃慢慢翻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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