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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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6期- 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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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家的电灯啪地亮了,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从木窗格子上晃过去,响起一阵尿柱撞击杉木桶壁的响亮声音。尔后,那身影又从窗子里晃回来,电灯熄了。 
  小村又坠入宁静安谧之中,几家窗扉里传出来的鼾声和几声梦呓是那样的低微平缓。男人们都出去打工挣钱了,没有年轻男人的村子,就连一声响亮雄勃的打鼾声都听不见了。 
  荷花走在村街上,觉得仿佛走入一个梦里,不由吁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村口大樟树桠杈丛中一对夜宿的鸟扑楞楞飞起来,哇哇叫着,直往那一弯新月里飞去了。 
  一出村口,凉飕飕的夜风拂面而来,荷花拉了拉薄薄的碎花杉儿。 
  玉水河从连绵的红土丘陵腹地蜿蜒而来,轻轻切开收割后空旷的稻田,绕过村庄,往村西那块开阔的西瓜地流去。 
  西瓜地一面接着低矮的山丘,三面连着稻田。田畈上,收割后一捆捆的稻秆像散开的一群哨兵,三面围着瓜地里那座高大的茅草棚子。 
  荷花知道她家的苍耳就在附近了,她似乎已经闻到了苍耳的气味。 
  一个多月前,“封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母狗,狐腮媚眼的,一看就是个轻浮水性的货色。可这货眼界却高,满村里公狗围着它转,嗅她的骚尾巴,它理也不理,那条骚尾巴只对着她家的苍耳摇晃。 
  苍耳是村里最雄健漂亮的公狗。村里人说,荷花是小村里一枝花,养的苍耳是全村一条龙哩。 
  这让荷花既高兴又莫名其妙地担忧。打见到那条骚狐狸母狗,苍耳就心迷智乱神魂颠倒了。 
  白日里跟她到田头,干不下一垅田的活,回头看时,早不见了它的踪影。几年下来,苍耳已成为荷花精神上的一根柱子,身边没有了苍耳,她的心变得寡零零空落落的,仿佛一间抽去梁柱子的空屋,随时都会哗啦一声崩塌下来。看着年老的婆婆和无知的儿子,想起远在南边城里的男人,荷花心里就像烧开了一锅粥,咕嘟咕嘟翻滚起来。 
  现在倒好,苍耳连夜晚都不守着她,不守着这个家了。苍耳,你这个可恨的畜生啊! 
  荷花又恼起“封手”来。“封手”早年患小儿麻痹症,脑子没事儿,依然百聪百明,一张清秀的脸却坑坑点点,变成了一块沙垃子地。一只手封瘫了,成了“封手”。快三十岁的男人了,没能寻下一门亲事。村里男人们去外面打工挣钱,封手生是在城里找不到活干,只得回村承包了一丘山地,种起西瓜来。这些年种瓜容易卖瓜难,西瓜卖不上价,封手就和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两人苦守着过日子。每年地里瓜秧长出四瓣嫩叶,他就搬来瓜棚里住了,一直到秋末瓜尽,才卷起铺盖回到西街的老屋。 
  守望瓜地养条狗也是正理儿,可封手偏偏弄这么一条骚狐狸母狗来,满村里招惹是非。村子里现在是见不到男人们吵嘴打架了,一群公狗却互相寻仇撕咬,闹翻了天。 
  月光水一样流进瓜棚敞开的杉木门扉里。这是一座特别高大的茅草棚子,里面床榻、桌椅、锅灶一应俱全。可现在荷花还看不清这些。 
  旷野里一片静寂,零零落落的西瓜从藤蔓间钻出来,在月光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泽,却并不见苍耳,也没有那条骚狐狸母狗的踪影。 
  难道苍耳会在瓜棚里面吗? 
  苍……荷花张嘴刚要叫唤,脑子里一转,连忙把声音压回喉咙里。 
  半夜三更的,她一个女人,孤零零地走到村外瓜地里来寻狗,让封手看见,倒不算个事情哩。 
  荷花正在进退两难,一阵呜呜咿咿的叫声从瓜棚里飘出来。这声音是荷花熟悉而又陌生的,但的的确确是她家的苍耳。 
  荷花一时显得有点迷盹,不知不觉走近了瓜棚。 
  杉木门向外大开着,月光把瓜棚内一大块地方映照着水洗一般清白。墙角有一堆新摘的西瓜,饭桌上的碗筷没有收拾,乱糟糟的床榻上……竟然趴蹲着苍耳,和那条狐腮媚眼的母狗。两条狗身子相连,呜呜咿咿地呻吟着…… 
  陡然撞见的一幕把荷花震晕了,一股热血从她身子深处汹涌而起,直往脑门上冲涌。 
  荷花张开嘴,呀地叫了一声,连忙伸手扶住瓜棚的圆木门框。瓜棚一阵摇晃,几根茅草簌簌地掉落下来。 
  荷花姐……封手叫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到荷花面前。月光映照着一张清瘦的脸,细密的汗珠闪动着珍珠般的晶莹光泽。 
  封手站得那么近,灼热的气息喷在荷花的脸上。她看着封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张似乎永远蒙着一层薄薄尘土的麻脸,在水一样的月色下,依稀变得清秀起来,没有茸茸的硬胡子茬茬,也没有呛人的烟草味儿,直条条的瘦削身子,是那样地叫人怜惜呀。 
  荷花扶着瓜棚门框站着,山风吹动她薄薄的碎花衫儿,她清晰地感觉到脑子里有一根弦一阵阵地绷紧了。 
  封手突然张开胳膊,上来一把抱住了荷花。 
  荷花用力掰封手的手,却哪里还掰分得开。封手只有一只健康的手了,可那只手是从小着力的,似有千斤之力,紧紧地箍住她的腰肢。 
  姐呀……封手叫了一声,张开嘴巴,竟一口把她的头发紧紧噙住了。 
  荷花听见自己脑子里那根紧绷着的弦嘣地一声断了,浑身一阵酥软,一时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荷花看到了床榻上正不知所措的苍耳。 
  苍——耳——荷花呻唤了一声。 
  苍耳似乎这才清醒过来,汪地一声吠叫,奋力挣脱开那骚狐狸般母狗的纠缠。只一跳,就扑到封手的肩膀上。 
  汪、汪。苍耳狂吠两声,正要下嘴撕咬,却被荷花一声喝住了。 
  玉水河从红土丘陵腹地哗哗流来,流过收割后的稻田,流过村庄,流过瓜地,哗哗向远方流去了。 
  月光仿佛河水似的哗哗流进瓜棚里来。苍耳蹲在地上,看着瓜棚的男主人用那只健康有力的右手,把荷花抱到床榻上去了…… 
  狐腮媚眼的母狗呜呜咿咿叫着,紧挨着苍耳的身子蹲了下来。苍耳侧过嘴来,在它的脸上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 



潘向黎 
  夜深了,灯光却越来越暗。女人终于放弃假装的专心,停下针线。她的目光习惯地转向架子床上,床上躺着两个孩子,八岁的大儿子、七岁的二儿子,伸手踢腿地把母亲睡的地方都占了。到底是男孩子,在模糊的光线中仍然像两个秋天的南瓜一样,圆头圆脑,饱涨着力量。小床上单独睡着五岁的女儿。小女孩她不用看也知道,像窗外玉簪花柔白的骨朵儿。他们的奶奶每次抱着她,就会叹息说: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可惜生在这样的年头!公公就说:还能没个头?小日本会到头的。那时候,给她找一个有人品有见识的,备办齐齐整整的嫁妆,让她好好的嫁了! 
  她也这么想。会到头的。这种骨肉离散、提心吊胆的日子。娘家那边已经逃难,好久没有消息了,丈夫在炮火纷飞的前线上。 
  会到头的。 
  可是,什么时候才是头呢?打了都快六年了。 
  她轻轻走过来,坐到大床上,目光黏稠地在两张小脸上流连。大儿子的鼻子像父亲,小儿子是下巴开始到胸口的弧度像父亲。他们又大又亮的眼睛像从父亲脸上描红下来的,可惜现在看不见。 
  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丈夫了,而且这几天不知道怎么了,心神不宁,好像再也见不到了。前天夜里,她梦见丈夫一脸的黑灰杵在那里,她刚想说,你低下来啊,就一发炮弹正落在他身边,把他炸翻了,掀起来的土弄了她一脸,她惊叫一声,醒来了。昨天晚上,她梦见他来了,他的样子和平时不一样,她一看就知道是来告别的。他握了她的手,说:“绣云,这么多年,我对不起你。”她慌了,忙忙地说:“不要说这些,我们是夫妻啊。”他说:“以后家里就都交给你了。”她说,“你不能这样。你知道,没有你,我也活不成的。”他微笑起来,笑容奇异,然后说:“没办法,活不成也得活。”这个没良心的,说完这种话,居然转身要走,她站起来去拉他,突然脚下一绊,就摔倒了,挣醒了,一身冷汗。她醒来后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一哭,好像就哭成了真的,不是成了咒他? 
  可是,她的梦一向灵验得很。那一回,明明他人在千里之外,她却梦见他回来,结果他真的路过家,回来住了一晚上,让她看着他吃饭喝酒,还暗暗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背、胳膊,看是不是还在做梦。那天晚上,他把她抱在怀里,问她,你想要什么?说一件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你。她轻轻地说,我要你平安回来。丈夫抚弄她的头发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只能答应你,不论是死是活,一定不给你丢脸!回不回得来,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没有把握的事就不肯答应,但只要答应了就一定算数。这是家风。公公总是说,人而无信,吾不知其可也。一说到这些要紧的话,公公到现在都是用文言,好像那样才够劲道似的。她过门的时候,婆婆把祖传的一对玉手镯给她戴上,公公眼睛不看她,只看着他的儿子、她的丈夫,公公说:“这样的女子,你也该称心如愿了。我们家不出有始无终的人,你不要辜负了她。”她听见前面一句,已经羞得低了头,心头乱跳,听见丈夫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父亲。”他答应了的,不会辜负她,一辈子。可是他是军人,偏偏战争打起来了,原先说的,就都不作数了。他要不辜负的是国家,其余的都顾不上了,顾不上了。 
  早知道牵肠挂肚的日子是这样难捱,老天爷为什么要让她和他相遇?她的前世一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一直知道,她的丈夫会回来的。她若无其事、屏息凝神等待的,就是他回来的那一天。 
  然而这次和过去不同,天要塌下来了。她的心慌得难受,嗓子也无缘无故地哑了。上次邻居的王家办丧事,王家人哭了几天的嗓子都是这种哑。天哪,她想到哪里去了,太不吉利了,呸呸呸,她对着地上连连吐了三口唾沫,然后用鞋底擦掉了。这是婆婆教的,过去她总是暗暗好笑,如今竟然照做了,真是应了那句话,病急乱投医。 
  可是,这能怪她吗?各处传来的消息,都是中国军队退却,日本人节节进逼。最近听说打到了鄂西,这不是直逼重庆了吗。还有丈夫已经很久没有信来了。还有连日的噩梦。她在这样的忧愁压力下保持平静,简直就像在走钢丝,偏偏还要吹来一阵风,让她摇摇欲坠。 
  下午她去给婆婆抓药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来过,他带来了一封信。 
  等她听说,一阵风似的回家看时,公公已经看完了信,正在厅里坐着出神,也不知看没看见她进来,也不说话。等公公回过神来,看见她,也只是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她想问,是哪里来的人?是不是他来的信?他没出什么事吧?这些话已经挤到她的喉咙口,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往外倒。公公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过去给公公续了点水,逡巡着,到底不敢问。也许是乡下的亲戚,或者是公公在上海做生意的朋友,如果是别人的信,这样贸贸然问起来,失了礼数,公公是要怪的。 
  如果是他的信,公公应该不会瞒她。每一次,他的信都是写给父母的,不过在信里都会提到她和孩子,公公看了都会念一遍给婆婆听,然后让婆婆把信给她,说,你收着吧。她每次都因此暗暗感激,这样她就可以背着人独自细看他的信,每天看,一遍遍地看,像按时吃药,吃了这个药,她才能该做针线就做针线,该教孩子识字就教孩子识字,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多亏了这帖药,一天一天的,才能往下捱啊。 
  公公把丈夫的信交给她,而且说:“你收着吧。”老人看上去威严,其实是个菩萨心肠呢。 
  今天有信来,公公不该不给她看的。除非,是凶信?她心一紧,觉得浑身的血都倒流了。再看公公的脸色,不像是刚接了凶信的样子。那么,是自己多心了?不是那边来的信? 
  她去婆婆房间,看婆婆的脸色没有异样,心里稍稍安定一些。如果是那边出了事,就算公公还能掩饰,婆婆却不可能不露声色。他还活着!那么,那封信是谁来的?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会不会是他受了伤?还是……这一顿饭吃在嘴里,好像嚼的是泥是沙。 
  晚上,三个孩子玩累了,都睡下了。她心里发空,又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些信来看,上次的信的末尾,他说“驱除日寇有日,返家团聚有期也。”这是对父母说的,但是她知道,这团聚里面,有她。这差不多是对家里人的一个承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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