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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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6期-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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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说,这小子看来真是有裸露癖。 
  算了吧你!我指指远处眼睛一样的楼窗说:你知道有谁正往这边看吗? 
  要看他就看呗,丁一说:反正谁也不认识谁。 
  你敢吗? 
  你呢? 
  你敢我就敢。嘁,我怕什么! 
  那丁便又鼠头鼠脑地东张西望:你说,那些窗口里肯定有人吗? 
  你要是敢,那儿就没人,你要不敢,就说明那儿有人。 
  于是我俩笑了一回,谁也没敢。 
  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鬼使神差,就在丁一走累了走饿了我们正想回家的当儿,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那丁发现了一行孤独的脚印。那脚印犹犹豫豫也似漫无目的,弯弯曲曲,进进退退,最终隐没进一片茂密的树林。麻烦就从这时候开始了。麻烦就麻烦在此丁情种,他说这一行脚印似曾相识。 
  你认得? 
  没错儿,我肯定见过。 
  谁的?我半带嘲讽地笑他:说呀,谁的? 
  那丁弯腰细瞅,出语惊人:女孩儿,保证是个女孩儿! 
  唉唉,既已托魂情种,就别怨这厮常近疯癫。我只好跟随他,跟随着那行脚印,走进了那片小树林。 
  这就叫命中注定,这就叫鬼使神差!就在那儿,就在那天,就在那片密林深处,一条红头巾蓦地向我们转过脸来—— 
  “嘿,你怎么来了?” 
  “哈,我一猜就是你!” 
  我已说过,在那天的大会上,当人间真相暴露无遗,当画家Z心潮翻涌想像着未来的征服时,丁一心中却只有忧伤,或是哀惜,因而更为焦灼地向那些女孩们张望。张望中的那点心思我当然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难道我们就不能还像往日那样亲密无间?所以我早有预感:丁一心慕神仪的那个女孩终于是谁虽未清晰,却已存在,说不定就在他那几个自幼的好友中间。 
  果然果然,当那密林中的红头巾转过脸来时我看见,正是他那几个好友中的一个:依。何依。 
  “你干吗来了?”依问。 
  “我来找你。” 
  “瞎说,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丁一只是笑。丁一大喜过望。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认识你的脚印。” 
  “真的呀?”依惊讶地望着他。 
  “你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吗?” 
  “自己看!” 
  画板上夹着画纸,画纸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一棵苍然的老柏树。 
  “树哇?” 
  “我可喜欢树!” 
  “干吗不画人?” 
  “我不喜欢人。” 
  “不喜欢人?” 
  “你喜欢?” 
  “人怎么啦?” 
  “你说人怎么啦?” 
  “好吧,那你画。” 
  “你上哪儿?” 
  “不上哪儿。我看你画。” 
  “我说你还是走吧。” 
  “走哪儿去?” 
  “我管你走哪儿去?爱走哪儿去走哪儿去。” 
  “我就在这儿看看不行吗?保证不出声。” 
  “一点儿声都不能出。” 
  “保证!” 
  “出了咋办?” 
  “出了不用你说,我立刻滚蛋。” 
  依“嘁嘁”地笑。 
  天上走过鸽群,走过哨音,走过云朵。淡淡的云影掠过树林,掠过依的画纸,掠过画纸上的老柏树。丁一将终生记住那一刻的安宁,记住那安宁中光线的变幻,记住那光线的变幻中有一缕温香暗暗弥漫——以情种丁一之敏觉,我闻见那温香在林间飘缭,盘绕,很快就寻到了她的根源…… 
  “要是画人,肯定你也画得好。” 
  “我偏不!” 
  “咱美术老师说人才是最美的,也最能表现时代……” 
  “什么狗屁时代,世界上顶人虚伪!” 
  丁一心里忽悠一下,想起了那天的大会,想起了人间真相。 
  依见他不再吭声,停了画笔,看看他。 
  “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信不?”依问。 
  丁一敷衍着点头,仍不吭声。 
  依说:“我爸的那些什么门生呀,弟子呀,今天还是先生长先生短地追在你身后,可明天你倒了霉,为了择清自己他们骂你骂得比谁都狠。” 
  他们站在台下卖饭吗? 
  嘘—— 丁一!依并没有恶意。 
  “这就是人!”依说。 
  “我看不出人有哪点儿好,”依说。 
  “你说,人哪点儿好?”依问。 
  “可是你看这些树,”依说:“多么真实,多么坦荡,一切艰难一切记忆一切愿望就这么直接告诉你,没一点儿花言巧语躲躲藏藏。” 
  “我爸说,这才是真正的语言!”依说。 
  “画它,就是听它说。”依又看看丁一。 
  “你听见它们在说话吗?”依问。 
  “它们在交谈。它们在梦里互相祈祷平安。在冬天的睡梦里,它们默默地祈祷着春天,酝酿着漫山遍野的绿色……喂,你怎么了?” 
  丁一弯着腰,手拄双膝,目光直勾勾落定在依的画纸上,耳边似有喧嚣——也许是天上的鸽哨声太过嘹亮? 
  “问你呢,傻啦?” 
  画纸上的老柏树渐渐模糊。 
  “嘿,你听见没有!” 
  丁一还是不动,眼珠都不动,他怕一动眼泪会掉下来。 
  依放下画笔,推推他:“怎么啦你,没事儿吧?” 
  丁一这才刚睡醒似的直起腰,强作欢颜,但表情明显还不能脱离刚才的心境。 
  “你想什么?” 
  “没呀?没想什么。” 
  “瞎说,你骗人。” 
  “你不是说人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吗,你还问?” 
  “我又没说你。” 
  “你没说我,我自己说我。” 
  依歪起头,看他。 
  “我没资格说别人。” 
  依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 
  “你说得对,树比人好。树都是树,只有人把什么都分成贵贱。” 
  “你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你想什么干吗不说呀?” 
  “谁想什么都说吗?” 
  依把画笔放进画箱,眼睛不离开她的朋友。 
  丁一围着某一棵老树走,看天,看远处,偶尔看一眼依。 
  依一直都看着他,等他说。 
  “你们祈祷的那种平安,也包括我们吗?”丁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坏了。 
  “我们?”依问他:“‘我们’是谁?” 
  “你们认为,低贱的,或者说平庸的人,也有什么平安值得祈祷吗?” 
  “‘你们’?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懂平庸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懂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感觉?”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那我告诉你:平庸就是被人怜悯,被人安抚,被人劝慰,被人夸奖,可这之前并不被人发现!” 
  看样子依是听懂了。听懂了的证明是:依脸色骤变,但只是低下头,并不反驳。我猜她一定是想起那天的事了(那个骄阳如火的七月),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忘记那天的事(大家勾肩搭背地在街吃着冰棍,丁一忽就沉默寡言起来),那件事虽不强烈却时常在她心头泛起(“你们”“我们”“他们”)。看着依的样子,我真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嘿丁一,你就甭说了! 
  可那丁却忽然不依不饶起来:“被人忽略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你以为,根深蒂固的平庸、低贱,永生永世地让人看不起,真就比站在台上挨斗更平安?你说你祈祷平安,可我敢说,谁也不会祈祷我……我们这样的平安——被人轻视,被人忘记,然后又被……被人安慰!” 
  呀!这厮何时有了如此敏锐的思想,如此尖刻的口舌?连我也一时惊诧。 
  “我没有那样想啊,真的丁一!我们都没那样想……” 
  “可你们那样说了!你们说‘你们工人’……” 
  看样子依早就料到是这句话了,她脸色愈加苍白。我猜,那天之后依可能不止一次地想起过这句话,想这话都是什么意思,这话确乎是不止一种意思,但都是什么呢?她想不透,也许是不敢想透。但现在让丁一给说透了。 
  “真的,真是对不起,可我真不是那样想的呀!”依苍白的脸上忽又飞红。哦,她原来是这么漂亮啊!/怎么,你现在才发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我们伤了你……可你别当真行吗?真的,真的是对不起……” 
  丁一倒愣了。丁一本以为这下完了,话说到这份上朋友算是吹了。若非依这样说,他下一步的行动必是逃跑,本能地逃跑,但这会儿本能忽然无力,丁一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望着依,心里一片空白…… 
  然而那空白却似林中的雪地,铺展得平坦,铺展得洁净,安宁,在中午强烈的光线下泛起着点点光芒,甚至有声,是鸽子吗?那声音似从遥远之处传来,单为唤起久远的记忆——久远的哪儿呢?和谁?伊甸吗?还有夏娃? 
  ………… 
  事后的危难让我已记不清接下来的情节都是怎样发展的了,总之,当丁一与那个名叫何依的女孩和解之时,当他们以为“我们”“你们”和“他们”都已言归于好的时候,树林的边缘响起了“流氓之歌”。或当丁一终于寻到了那缕温香的源头,并埋头其中之际,树林里来了别人!我记得,当丁一从那心动如鼓的初吻中抬起头来,发现时空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不单烈日已变作夕阳,雪后的树林也已经不见,场景一下子切换到“革委会”一间黢黑的小屋。在那儿,丁一将被——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上——打上“出卖者”的烙印。 
   
  72叛徒 
   
  “叛徒”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位,比“流氓”,甚至比后来那朵丑恶的毒花还要可怕千百倍。癌,那不过是自然灾害,叛徒却是“自作孽,不可活”!流氓呢,更是只要承受别人的轻蔑,无需乎像“叛徒”那样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你真是流氓吧,也还有望浪子回头,叛徒却是永远的流放,回头无岸。 
  岸在哪儿?当然不会在敌人那儿,当然应该是在自己人这儿。可是可是!你哪还有什么“自己人”呢?叛徒所以是叛徒,就在于背叛了“自己人”,“自己人”早已经看你是“敌人”,而“敌人”却不会看你是“自己人”。所以,叛徒的流放,不是空间之遥,不是时间之久,而是在人类之外。一旦谁成了叛徒,老天爷,这世界上就好像又多出了一个物种——不同于人的,另一类直立行走的动物!据我观察,丁一一带有三种动物以直立的姿势行走:人,企鹅,还有叛徒。(狗和狗熊都不算,狗熊偶尔为之那是因为怒了,狗是逗你玩。)种种迹象表明,叛徒已非人类——虽具人形人魂,却不被认为还有人性;虽进人食,居人屋,却又不是什么宠物。简直说吧:是弃物!流氓、乞丐尚有自己的群帮,有谁听说过“叛徒协会”?有人关注黑猩猩、大熊猫、藏羚羊、东北虎,有谁去问过叛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自丁一的“出卖”事件发生以来,我常后怕:这无尽的旅途是否意味着什么样的鬼地方都可能经过?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进鱼身狗器还要糟糕。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一个叛徒的心魂将寄望何方,投奔何处?一个叛徒,是否还可以去见见他的夏娃呢? 
  恰恰就在那次件事之后的一个下午,丁一百无聊赖,我们一同去看了场电影,那电影里就有一位“同志”不知是怎么一来二去地就成了叛徒。此“同志”多年来与同志们一道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却只因某一秒钟的疏忽便葬送了一生清白。那一秒钟,此“同志”忽然多情,(妈的,情种!)天晓得怎么就做出一个大不谨慎的决定:去看看他的爱人,去看看他的夏娃,去跟他的未婚妻再见上一面。那是在他领受了一项危险任务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接近了那一秒钟——他忽然觉得,四周的景物咋这么熟悉,甚至空气中也带着亲切?狗似的再使劲闻闻……啊,明白了:离他未婚妻的小屋不远了——潜意识正把他送去她的面前!直到这时他才想到,自他领命之后,满脑子就都是她了,就都是一个问题了: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于是这位“同志”坐下来,靠在路边,点上支烟,在那一秒钟之前踌躇,徘徊。七上八下地琢磨了很久,终于一个“情”字占了上风,温柔地把他送进了那残酷的一秒钟:月淡星稀,暗夜四布,阒无人声,他想应该没啥问题吧?况且,这一面,说不定就是永别……他抬腿向那爱人的小屋走去。有一首歌是怎么唱的?“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对了对了,就是在那样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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