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1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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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文集1175-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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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店里的管帐先生,有种种吹煤头纸的特技。 我把煤头纸高举在他的额旁边了,他会把下唇伸出来,使风向上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胸 前了,他会把上唇伸出来,使风向下吹;我把煤头纸放在他的耳旁了,他会把嘴歪转来,使 风向左右吹;我用手按住了他的嘴,他会用鼻孔吹,都是吹一两下就着火的。中国人对于吹 煤头纸技术造诣之深,于此可以窥见。所可惜者,自从卷烟和火柴输入中国而盛行之后,水 烟这种“国烟”竟被冷落,吹煤头纸这种“国技”也很不发达了。生长在都会里的小孩子, 有的竟不会吹,或者连煤头纸这东西也不曾见过。在努力保存国粹的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可 虑的现象。近来国内有不少人努力于国粹保存。国医、国药、国术、国乐,都有人在那里提 倡。也许水烟和煤头纸这种国粹,将来也有人起来提倡,使之复兴。
  但我以为这三种技术中最进步最发达的,要算吃瓜子。近来瓜子大王的畅销,便是其老 大的证据。据关心此事的人说,瓜子大王一类的装纸袋的瓜子,最近市上流行的有许多牌 子。最初是某大药房“用科学方法创制”的,后来有甚么好吃来公司、顶好吃公司……等种 种出品陆续产出。到现在差不多无论那个穷乡僻处的糖食摊上,都有纸袋装的瓜子陈列而倾 销着了。现代中国人的精通吃瓜子术,由此盖可想见。我对于此道,一向非常短拙,说出来 有伤于中国人的体面,但对自家人不妨谈谈。我从来不曾自动地找求或买瓜子来吃。但到人 家作客,受人劝诱时;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茶楼上,看见桌上现成放着瓜子盆时,也便拿 起来咬。我必须注意选择,选那较大、较厚,而形状平整的瓜子,放进口里,用臼齿“格” 地一咬,再吐出来,用手指去剥。幸而咬得恰好,两瓣瓜子壳各向两旁扩张而破裂,瓜仁没 有咬碎,剥起来就较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两瓣瓜子壳和瓜仁叠在一起而折断了,吐出 来的时候我就耽忧。那瓜子已纵断为两半,两半瓣的瓜仁紧紧地装塞在两半瓣的瓜子壳中, 好象日本版的洋装书,套在很紧的厚纸函中,不容易取它出来。这种洋装书的取出法,现在 都已从日本人那里学得,不要把指头塞进厚纸函中去力揠,只要使函口向下,两手扶着函, 上下振动数次,洋装书自会脱壳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状太小了,不能应用这个方法,我 只得用指爪细细地剥取。有时因为练习弹琴,两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头一般的手指对它简 直毫无办法。我只得乘人不见把它抛弃了。在痛感困难的时候,我本拟不再吃瓜子了。但抛 弃了之后,觉得口中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会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来,另选一 粒,再送交臼齿去咬。不幸而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响,玉石不分,咬 成了无数的碎块,事体就更糟了。我只得把粘着唾液的碎块尽行吐出在手心里,用心挑选, 剔去壳的碎块,然后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块。然而这挑选颇不容易,因为壳的碎块的一面也 是白色的,与瓜仁无异,我误认为全是瓜仁而舐进口中去嚼,其味虽非嚼蜡,却等于嚼砂。 壳的碎片紧紧地嵌进牙齿缝里,找不到牙签就无法取出。碰到这种钉子的时候,我就下个决 心,从此戒绝瓜子。戒绝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来漱一漱口,点起一支香烟,或者把瓜子盆 推开些,把身体换个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对它发生关系。然而过了几分钟,与别人谈了几句 话,不知不觉之间,会跟了别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来咬。等到自己觉察破戒的时候,往往 是已经咬过好几粒了。这样,吃了非戒不可,戒了非吃不可;吃而复戒,戒而复吃,我为它 受尽苦痛。这使我现在想起了瓜子觉得害怕。
  但我看别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为中国人的三种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能最可叹 佩。常见闲散的少爷们,一只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一只手握着一把瓜子,且吸且咬,且咬 且吃,且吃且谈,且谈且笑。从容自由,真是“交关写意!”他们不须拣选瓜子,也不须用 手指去剥。一粒瓜子塞进了口里,只消“格”地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壳吐 出,而在那里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象一具精巧灵敏的机器,不绝地塞进瓜子去,不绝 地“格”,“呸”,“格”,“呸”,……全不费力,可以永无罢休。女人们、小姐们的咬 瓜子,态度尤加来得美妙:她们用兰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圆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门牙中 间,而用门牙去咬它的尖端。“的,的”两响,两瓣壳的尖头便向左右绽裂。然后那手敏捷 地转个方向,同时头也帮着了微微地一侧,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门牙口,用上下两门牙把两瓣 壳分别拨开,咬住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来吃。这吃法不但“的,的”的声音清脆可听, 那手和头的转侧的姿势窈窕得很,有些儿妩媚动人,连丢去的瓜子壳也模样姣好,有如朵朵 兰花。由此看来,咬瓜子是中国少爷们的专长,而尤其是中国小姐、太太们的拿手戏。
  在酒席上、茶楼上,我看见过无数咬瓜子的圣手。近来瓜子大王畅销,我国的小孩子们 也都学会了咬瓜子的绝技。我的技术,在国内不如小孩子们远甚,只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 记得从前我在赴横滨的轮船中,与一个日本人同舱。偶检行箧,发见亲友所赠的一罐瓜子。 旅途寂寥,我就打开来和日本人共吃。这是他平生没有吃过的东西,他觉得非常珍奇。在这 时候,我便老实不客气地装出内行的模样,把吃法教导他,并且示范地吃给他看。托祖国的 福,这示范没有失败。但看那日本人的练习,真是可怜得很!他如法将瓜子塞进口中, “格”地一咬,然而咬时不得其法,将唾液把瓜子的外壳全部浸湿,拿在手里剥的时候,滑 来滑去,无从下手,终于滑落在地上,无处寻找了。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选一粒来咬。这回 他剥时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陈列在舱中的食桌上,俯伏了头,细细地剥,好象修理钟 表的样子。约莫一二分钟之后,好容易剥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郑重地塞进口里去吃。我问他 滋味如何,他点点头连称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来。我看他 那阔大的嘴里放进一些瓜仁的碎屑,犹如沧海中投以一粟,亏他辨出umai的滋味来。但 我的笑不仅为这点滑稽,本由于骄矜自夸的心理。我想,这毕竟是中国人独得的技术,象我 这样对于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国人面前占胜,何况国内无数精通此道的少爷、小姐们 呢?
  发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才!这是一种最有效的“消闲”法。要“消磨岁 月”,除了抽鸦片以外,没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为了它具备三个条 件:一、吃不厌;二、吃不饱;三、要剥壳。俗语形容瓜子吃不厌,叫做“勿完勿歇”。为 了它有一种非甜非咸的香味,能引逗人不断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 后,口中余香不绝,不由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纸包里去摸。我们吃东西,凡一味甜的,或一 味咸的,往往易于吃厌。只有非甜非咸的,可以久吃不厌。瓜子的百吃不厌,便是为此。有 一位老于应酬的朋友告诉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话:说他已养成了见瓜子就吃的习惯。有一次同 了朋友到戏馆里看戏,坐定之后,看见茶壶的旁边放着一包打开的瓜子,便随手向包里掏取 几粒,一面咬着,一面看戏。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数次,发见邻席的不相识的观剧 者也来掏取,方才想起了这包瓜子的所有权。低声问他的朋友:“这包瓜子是你买来的 么?”那朋友说“不”,他才知道刚才是擅吃了人家的东西,便向邻座的人道歉。邻座的人 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请客了。由此可知瓜子这样东西,对中国人有非常的 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见了瓜子就吃。俗语形容瓜子吃不饱,叫做“吃三日三夜,长个 屎尖头。”因为这东西分量微小,无论如何也吃不饱,连吃三日三夜,也不过多排泄一粒屎 尖头。为消闲计,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饱,时间就无法消磨。这与 赈饥的粮食目的完全相反。赈饥的粮食求其吃得饱,消闲的粮食求其吃不饱。最好只尝滋味 而不吞物质。最好越吃越饿,象罗马亡国之前所流行的“吐剂”一样,则开筵大嚼,醉饱之 后,咬一下瓜子可以再来开筵大嚼,一直把时间消磨下去。
  要剥壳也是消闲食品的一个必要条件。倘没有壳,吃起来太便当,容易饱,时间就不能 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剥,而且剥的技术要有声有色,使它不象一种苦工,而象一种游戏,方 才适合于有闲阶级的生活,可让他们愉快地把时间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个利于消磨时间的条件的,在世间一切食物之中,想来想去,只有瓜子。所 以我说发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尽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国人,在消闲一道上,真 是了不起的积极的实行家!试看糖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 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 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 的”的声音中呢。
  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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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浴日漫感
  离开故居一两个月,一旦归来,坐到南窗下的书桌旁时第一感到异样的,是小半书桌的 太阳光。原来夏已去,秋正尽,初冬方到,窗外的太阳已随分南倾了。
  把椅子靠在窗缘上,背着窗坐了看书,太阳光笼罩了我的上半身。它非但不象一两月前 地使我讨厌,反使我觉得暖烘烘地快适。这一切生命之母的太阳似乎正在把一种祛病延年, 起死回生的乳汁,通过了他的光线而流注到我的体中来。
  我掩卷瞑想:我吃惊于自己的感觉,为甚么忽然这样变了?前日之所恶变成了今日之所 欢;前日之所弃变成了今日之所求;前日之仇变成了今日之恩。张眼望见了弃置在高阁上的 扇子,又吃一惊。前日之所欢变成了今日之所恶;前日之所求变成了今日之所弃;前日之恩 变成了今日之仇。忽又自笑:“夏日可畏,冬日可爱”,以及“团扇弃捐”,乃古之名言, 夫人皆知,又何足吃惊?于是我的理智屈服了。但是我的感觉仍不屈服,觉得当此炎凉递变 的交代期上,自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足以使我吃惊。这仿佛是太阳已经落山而天还没有全黑 的傍晚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昼,同时已可以感到夜。又好比一脚已跨上船而一脚尚在岸上 的登舟时光:我们还可以感到陆,同时已可以感到水。我们在夜里固皆知道有昼,在船上固 皆知道有陆,但只是“知道”而已,不是“实感”。我久被初冬的日光笼罩在南窗下,身上 发出汗来,渐渐润湿了衬衣。当此之时,浴日的“实感”与挥扇的“实感”在我身中混成一 气,这不是可吃惊的经验么?
  于是我索性抛书,躺在墙角的藤椅里,用了这种混成的实感而环视室中,觉得有许多东 西大变了相。有的东西变好了:象这个房间,在夏天常嫌其太小,洞开了一切窗门,还不 够,几乎想拆去墙壁才好。但现在忽然大起来,大得很!不久将要用屏帏把它隔小来了。又 如案上这把热水壶,以前曾被茶缸驱逐到碗橱的角里,现在又象纪念碑似地矗立在眼前了。 棉被从前在伏日里晒的时候,大家讨嫌它既笨且厚,现在铺在床里,忽然使人悦目,样子也 薄起来了。沙发椅子曾经想卖掉,现在幸而没有人买去。从前曾经想替黑猫脱下皮袍子,现 在却羡慕它了。反之,有的东西变坏了:象风,从前人遇到了它都称“快哉!”欢迎它进 来。现在渐渐拒绝它,不久要象防贼一样严防它入室了。又如竹榻,以前曾为众人所宝,极 一时之荣。现在已无人问津,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了。壁上一张汽水广告画。角上画着一大 瓶汽水,和一只泛溢着白泡沫的玻璃杯,下面画着海水浴图。以前望见汽水图口角生津,看 了海水浴图恨不得自己做了画中人,现在这幅画几乎使人打寒噤了。裸体的洋囝囝趺坐在窗 口的小书架上,以前觉得它太写意,现在看它可怜起来。希腊古代名雕的石膏模型Venu s①立像,把裙子褪在大腿边,高高地独立在凌空的花盆架上。我在夏天看见她的脸孔是带 笑的,这几天望去忽觉其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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