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作者:邓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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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作者:邓友梅-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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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农村也没经过民主改革,老百姓当面还是不敢和新四军太亲热。 

  说话之间,饭已做好。小米粥,贴饼子,算子上就熥着那只老母鸡。老人撂下饭桌,要忆严桌边坐。忆严说:“你老先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老人把眼睁得溜圆说:“你这是咋了,忙活半天是为我自己呀?” 

  忆严说:“您快吃吧,我得等二嫚她们来了一块吃!” 

  老人还劝忆严,忆严说:“我带着她们两个人执行任务,她们两个还在饿着呢,这筷子我怎么好往嘴边送?大爷,你老快吃吧。” 

  “嗯!”老人点点头,“好队伍,好队伍呀!这才叫亲如手足。好,我跟你一块等。” 

  老人只好把鸡又端回锅里,把个草墩往墙根拉拉,陪着亿严又闲谈起来。他说,二嫚那个养父,也叫人吗?孩子叫了你一顿爹,怎么能干出这样丧人伦的事来?孩子当初是卖到我家的,我不点头,他根本没权力往回领。可我心疼这孩子,心想年轻轻的,叫她再找个主过日子吧。我一个钱没往回要,就把婚书给他了。临走还把二嫚的箱子、行李,全让他带了去。 

  忆严说:“这回二嫚回来了,你们爷俩互相照应着过吧。” 

  老人担心地说:“婚书都让他们骗走了,他们能不找到这儿来捣乱吗?” 

  正说着,前边道上乱了起来,先是狗咬,后是鸡飞,砰砰两声枪响,军号和哨子齐鸣。老人猛地站起来说:“不好,是匪军进村了。他们一来就是这个动静。我去瞧瞧。” 

  忆严赶紧收拾好东西,抬脚就往门外走。老人问她:“你上哪儿?”忆严说: “我得出村,不能在这儿连累了你老。”老人说:“他们都到了前边道上,你走不出去了。你把东西带全了,随我来。” 

  老人领着周忆严绕到西夹道,扒开了垛着的几个秫秸,露出个平摆着的半截风门子。他掀开风门,露出洞口,对忆严说:“快下去!这是我以前为他们铁道队藏东西挖的,我不喊你,你可千万别出来。” 

  忆严踩着洞口两侧的脚窝下到底,前边已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老人把秫秸原样压上,答应着:“来了,来了!”转到前院去。 

  洞底往横里去还有个洞,只能弯着腰爬进去人。黑暗、潮湿,一股浓烈的腐土味儿。用手摸摸,水淋淋的,忆严又退了出来,只把提琴放到横洞里。 

  忆严靠洞壁站着,一面倾听前边的动静,一面把两个手榴弹的铁盖都拧下来,解开了绊绳,手枪也拉上了顶门火。 

  隔着三间堂屋,前院发生的事情听不大清楚,只偶尔听到一两句斥骂声。随后脚步移到屋里,说话声就传到了地窖。匪军问老人几个人在家?老人说一个人。匪军啪啪打了老人两个耳光说:“一个人!饭桌上怎么摆两双筷子?”老人说:“就是等那个人没等到,才摆到现在呀!那个人要来了,不早吃完了!” 

  “你等谁?” 

  “等亲家,闺女生孩子了,亲家今天来接我。” 

  匪军不再问话,开始里里外外地搜查。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地窖顶上了,而且听到用刺刀戳林桔的声音。周忆严全身神经都紧张起来,把上了顶门火的手枪瞄准了洞口。这时候前院忽然“咯咯,咯咯咯”鸡叫起来了,一个匪军说:“不好,老东西把鸡放跑了!”另一个说:“我早说上后边来找不着什么下酒物,你没见咱往后走时,那个老鬼咧着嘴笑呢!”两人急忙忙又跑回了前院。忆严这才又把举着枪的手放下。堂屋里又传来了打骂声。 

  “老共产党!你怎么把鸡都放跑了?” 

  “咦,你这话才叫怪!谁家鸡白天不放出来寻食。” 

  “你给我抓回来!” 

  “跑得哪儿都有,我上哪儿抓!” 

  “不管那个!老总们今天要在你这打尖,非吃鸡不可。别的还不要,没有鸡你试试,看把你的房子点了不?” 

  “为了口吃的,值当的吗?你老总不就是要只鸡嘛,给你只鸡就是了呗!” 

  听到锅盖移动声,两个匪军又叫了起来。 

  “老东西,这回你得说实话了吧,鸡是给谁燉的?吃鸡的人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闰女坐月子,谁家还不给燉个鸡?老总想吃,吃就是了,可别再拿横话吓咱了,老百姓经不住吓呀!” 

  这时一阵脚步声,有更多的匪军进了堂屋。接着就听见划拳声、笑骂声,鬼哭狼嚎,乌烟瘴气。 

  心情一放松下来,周忆严感到困乏不堪。她把腿伸进横洞,背靠着洞壁想合上眼休息一会儿,脑袋往壁上一靠就睡熟了。后来,头顶上挪秫秸的声音把她惊醒。她又持枪瞄准洞口,洞口却伸下一个黑色的陶罐来。老人小声说:“他们走了,还没出村,你再委屈一会儿吧。我先给你送点吃的。” 

  燉鸡作了转移敌人视线的诱饵,老人又给忆严煮了碗小米饭加南瓜。 

  直到下半晌,前街才吹起集合号。匪军们这才稀稀拉拉地出了村。 

  忆严回到屋里,二嫚已经回来了。把两套军装和一颗手榴弹放在亿严眼前,其中一件上衣已烧掉了大半。 

  忆严问:“人呢?” 

  二嫚说:“没见着。出村不远就看见国民党的军队正往这儿开,我就拐上了小道。多走了里把地,到了那个窝棚,一个人也没见着,就扔着这些东西。地上还写了几个字,我不认得,可照样描下来了,你看看说的啥?” 

  二嫚翻开那件烧剩一半的军衣,她用柴炭一笔一划照着地上的字描了样子在那里。 

  “向西,快走。”忆严念道,“她们发现情况,向西转移了。留下这几个字,是给我看的。” 

  二嫚说:“怎么把东西也扔下了,不怕别人捡去?” 

  “一定情况很急,不然决不会连武器都来不及带的。行了,我知道她们往西走了就好了,俞洁有病走不快,我很快就能追上她俩!” 

  忆严马上要走,二嫚和老人都留住她不放。他们说现在大白天,敌人队伍才出村没一会儿,后边有没有后续部队也不知道,单枪匹马决不能上路。不如耐着性子再休息一会儿,把精神养足,天擦黑再追她俩,也慢不到哪儿去。 

  忆严只好留下来,到二嫚屋里去休息。 

  二嫚住在东屋。光溜溜的席,光溜溜的地,什么摆设都没有,可收拾得干净明快。忆严一则心里不宁静,二则在地窖里睡了一觉,这时再也睡不着,和二嫚两人就谈起闲话来。她把自己的出身经历讲了一遍,二嫚越听越难过,拉着忆严的手说: “我以为就是我命苦了,原来世上还有比我苦的。”忆严说:“旧社会,咱们女人的命运有几个不苦的!”二嫚说:“你们这革命的就是好,当兵、打仗,男人咋的你咋的,谁的气也受不着。”忆严说:“这得感谢共产党,没共产党领导,咱们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共产党闹革命,不光解放受苦受罪的工人、庄稼人,也解放咱们女人。” 

  “我明白,俺那人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哩。”二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忆严问二嫚:“以后你打算怎么过呢?” 

  二嫚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俺公公不会撵我,过一天算一天吧!” 

  忆严问:“那个脚夫不会再来找麻烦吗?人贩子能就这么完了吗?” 

  二嫚说:“谁来我跟谁撕落,我不怕!上回是我吃没提防的亏,以后我提防得紧些,他们到不了我跟前。” 

  忆严说:“他们是谁?他们是整个的;日社会呢!你一个二嫚,十个二嫚也斗不过人家。要真正翻身作主,得像你那男人一样,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二嫚笑着说:“我能有你那文武双全的本事呀?” 

  忆严说:“我这还不是在革命部队里锻炼出来的!没参加革命前,我可没你那两下子。那天我看见你连喊带骂、猛追人贩子的劲头,心里就想,这个女人可真敢斗争,你要参军哪,锻炼两年要比我有出息得多。” 

  二嫚低头沉默了许久,眼圈红着说:“我不能走,这一家就剩下老公公一个人了。不看活的看死的,不能图我自己痛快,把老人扔下。我忍着吧,多咱伺候他人士为安了,我找你们去。” 

  忆严问二嫚:“你还想再找个人不呢?” 

  “自己能糊上口,要那行子干什么?”二嫚忽然一笑说:“你们这当女兵的,整天跟男兵一块在枪林弹雨里滚,大概谁也没闲心想这些事吧?” 

  忆严笑笑说:“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二嫚把嘴凑近亿严耳朵问:“咋的?你有了对心的了?” 

  忆严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脸红起来,低声说:“还年轻呢,哪能就有……” 

  “连想想的空儿也没有?我不信。” 

  “想的空儿是有啊……” 

  “想什么呢?总得想个人儿吧?” 

  “嘻嘻!” 

  “什么人儿?” 

  “什么人?”忆严红着脸说:“还不也是个当兵的!”说完伏在二嫚肩上笑起来。 

  天黑以后,忆严上路,二嫚把她送出四五里地。一阵风急,看看又要变天,忆严催二嫚回去。二嫚恋恋不舍地说:“队伍再开过来时,来看我吧。” 

  二嫚慢慢地往回走,心中升起一股空荡的哀愁。好多年她没和人这么无拘无束地说笑过了。从童年到青年,她唯一说笑玩耍的伴儿就是兄弟兼丈夫的那个人。那个人没了,她也永远失去了生活中的明亮欢快。既没有说笑的对象,也没有说笑的心情了。这地方还没解放,寡妇家是不许见笑脸,也不许出笑声的。她把全部的青春活力都消耗在劳动中,从疲劳里享受一点对生活的满足。这个女兵来了一天,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把她拉进正常人的生活气氛中来了,而且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人与人之间以最坦率、赤诚、无私、互为骨肉的关系结成群体。忆严在眼前时,这一切都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忆严一去,又都随着她走了,那一切又变得遥远而虚幻了。 

  她回到村里,夜已深了,经过自己家后窗,发现亮着灯光。这么晚点着灯,从来没有过,也许公公不放心,在等她吧。紧走几步拐进巷口,突然从她院里传来了嗷嗷的驴叫。她不由得一惊,站住了脚,她一生骑了两次驴,两次都给她带来了可怕的厄运。一种不祥的预感,逼使她转回身又走出巷口,贴身站到自家后窗下倾听里边的动静。 

  “东屋、北屋你都瞧了,那儿也藏不住人。”是公公气哼哼的声音,“你们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 

  “有人看见进你家了!”是那个脚夫的声音,“你手里没有婚书了,再藏她就是拐带人口。不交出二嫚,咱们上县衙门说话去!” 

  “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公公说:“我候着你,现在你给我滚蛋!” 

  “都别赌气,都别赌气。”人贩子拉着长声说:“人有人在,事有事在,叫我看还是早点把人交出来好,好来好散,何必惊动官府呢?” 

  二嫚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连气带恨地哆嗦个不停。她不敢再停留,急忙往北,躲到一个荒废的猪圈里去。 

  整整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她家门响。随后两个人小声议论着走出巷子,往村外走了。 

  二嫚仍不敢去叫自家的门,她绕到西墙外,手扒墙头翻进院里。脚一落地,堂屋里公公就怒冲冲地问了声:“谁?” 

  二嫚悄悄说:“别喊,是我!” 

  老人几步抢了出来,抓住二嫚的手说:“孩子,刚才……” 

  “我知道了。” 

  “那你还不快走!” 

  “我放心不下您老。” 

  “糊涂东西,这个世道咱们谁能顾住谁?快走,追那个女兵去。” 

  “我走了,他们不找你麻烦?” 

  “你不走麻烦更大。天黑了,我送你一程子,别动门拴了,还翻墙出去。” 

  老人先翻过墙头,从外边接过二嫚,出了巷口,一直往西。这时天又落下豆粒大的雨点来了。 


九 

  俞洁进到苎麻田之后,很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树,胆战心惊地涮了脚,再往回走,就转了向。大雾天,又没太阳,又看不见标志。正在着急,她听见小高和什么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边的田埂,往外一看,吓得她倒吸了口凉气——两个匪军正押着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为窝棚里的一切全被敌人发现了,赶紧转身向着瓜地相反的方向,尽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脚烂,不辨方向,不选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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