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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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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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有暇,写点有关法制转型的专题,当再细细琢磨之。

  所有大独裁者都是精神病患

  总之,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这个从「纠左」开始,到「反右倾」结束,是出乎全党上下,和全国人民的意料之外的。其关键实系于毛泽东这位大独裁者的一念之间。国家的庙堂大政,他老人家根据自己情绪的变化,在一念之间就可作出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毛公一身系天下安危。上面一计邪念,下面可怜的小民,就千万人头落地了。因此在中华五千年国史上,空前绝后的饿死农民三千万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实在是从失败了的「庐山会议」开始的。我们要向五千年祖宗的在天之灵,和今后千万代的后辈同胞,交代一句,这三千万被活活饿死的冤魂,无死的必要也。他们的冤死,实出于毛某人的一念之间。要其生则生,要其死则死也。岂不令读史者为之叹息流涕。

  再者,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也曾两度继续强调:「镇压反革命,杀一百万,极有必要。【(见上引「实录」,页二○七,页三四四。)他说的那么轻松。他不知道,一百万人排起队来,要几百个足球场才能容纳?杀掉过后,要挖一百个真正的「万人坑」,才能理得下去。朋友,您认为说这种话的人,「心理健康」没有问题?事实上晚年的毛泽东,已是个精神病患者,他患有极严重的「偏执狂」和「精神分裂症」,才能草菅人命若此。(这种精神病的症状是患者自己时时怀疑他在企图暗杀他底仇人的包围之中,他要杀尽仇人,自己才会有安全感。其实这种精神病,在很多个性倔强的老祖父身上,都会发生,只是一般老祖父只能打打老婆、骂骂孙子,为害不大罢了。)

  吾人搞比较史学,读中国政治史,和世界各国政治史,才知道这种精神病例,不止于毛氏一人也。所有的大独裁者,老年期都是如此的。晚年的朱元璋,就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德国史家谈希特勒,俄国史家谈恐怖伊凡、谈斯大林,都是有相同底结论的。(彭德怀的另一大罪状,就是他也说晚年的毛泽东,就像「晚年的斯大林」。)何以如此,那就是心理学上的重大课题,一言难尽了。做这种精神病患的部属,那就真叫「伴君如伴虎」了。做毛泽东机要秘书最久,而终于被迫自杀的才子田家英,就时时慨叹毛氏反复无常,莫测高深,难于伺候。

  关于「庐山会议」,今日最完整的第一手数据,应是上引李锐着的「实录」了。吾人细细咀嚼该书,就不难看出「庐山会议」的全貌。它底全盘运作,是以一个权力无限,又无法无天的大独裁者毛泽东为其主轴。他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红口白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变是为非。分明是他老人家驱策九千万工农,去炼钢炼铁,他偏要说那是九千万群众对他的拥护,只彭德怀一人,唱其反调。终于把彭德怀那样一位旷世难逢的,有圣贤资质的爱国者,硬性栽赃,说他组织「军事俱乐部」阴谋反党夺权,最后竟处死之于暴徒之手。彭德怀后来死的那么惨,以彭氏之死,比诸南宋秦桧之杀岳飞,则毛某就不如秦桧远矣。因为秦桧还承认岳飞的罪状为「莫须有」,不像毛某之栽赃到底也。

  四十年过去了,如今彭毛二人墓木皆拱,吾人推动鼠标,执简书之,是非之间,岂不皎如日月?而那时全国中央和地方数十位主持国家大政的中枢将相,和封疆大吏,都围绕着毛氏一人打圈圈。无法理,无原则,一切全以他一言为定。而他老人家,在政治和道德生活上,朝秦暮楚,一无规矩纯墨可循。而日日夜夜却和幻想中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仇人」相对抗。这一幻想的心理状态,事实上自一九五六年的八大企图抑毛之后,就是他幻觉上一个永远存在的黑影。其后二十年,他老人家便陷入此一走火入魔的幻觉深坑,而不能自拔,与这一黑影魔鬼相搏斗,至死方休。国事在这样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独断专行的、胡作非为之下,又怎能不糟呢?五十年回顾,血迹斑斑,治史者抚今思昔,怎能不废卷长叹?

  与毛共事最久,知毛亦最深的李锐先生,说毛的毛病是出在他自幼就迷信未醒的过激的共产主义,毛甚至要在中国搞「废除家庭制度」的乌托邦。但这个过激的共产主义,显然只是毛公病源之一部,给李锐先生过分强调了。苏轼作庐山诗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李锐先生所强调的显然只是「横看成岭」的一部分;是「身在此山中」的印象。吾人治比较史学,隔洋观火,则觉得毛泽东是个精神病人。这当然也是「侧看成峰」的另一部分。要识毛氏这个「庐山真面目」,我想成岭成峰,皆不可偏废,把诸种因素都集中起来,加以计算机分析,就虽不中亦不远矣。

  读史者可能要问,近代中国为什么会出了个像毛泽东这样的大独裁者呢?既出之后,人民中国的满朝文武,和全国人民对他又都毫无办法呢?这一问题并不难回答,虽然是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在中国历史「转型」的过程中,毛泽东只是个传统帝制的回光返照。他是我们历史中最后的一个暴君。对付这种暴君,我们一向是办法不大的。这是政治制度上的一种瓶颈问题,君不见,满清末年的满朝文武和全国人民,对一个独裁的老太太慈禧太后也是毫无办法嘛。举此一端,该可思过半矣。

  解放军大换血

  「庐山会议」的直接后果,便是毛泽东在中国「绝对权威」(Absolute Power)之建立。语云:「绝对权威,绝对腐化」,这就是毛泽东生命最后二十年的中国政治的绝对现象。毛虽是个自私独裁的暴君,但毛泽东并不昏庸。相反的在玩弄政治权术中,他却是九段高手。他在「庐山会议」中虽然「大获全胜」,建立了他个人的绝对权威,但他也知道,全国长期大批饿死人总归不是个了局。所以在庐山会议之后,他就能放手让刘少奇去收拾残局,自己在党政工作上,退居「二线」。(这个「退居二线」的行动,毛自述是一九五九年底,他自动提出的。到一九六二年,刘少奇才认真的把他落实为二线领导。)以毛的声威,他怎能「退居二线」呢?但是毛公是个能屈能伸底不动声色的好汉。古书也读得很熟。他知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他那时所忙的第一要务原是整军。军整好了,有枪杆在手,还怕搞党从政的人不听话。所以他就暂时把党政要公,让刘少奇去自行其是,虽然他对刘的所作所为,还是遥为监控的。

  毛为什么要整军呢?前章不说过,高丽战争之后,人民解放军不是早已四野归一,全都变成了他底「嫡系」(且借用个国民党的名词)了吗?还有什么可整的呢?殊不知这些嫡系部队,现在都掌握在他底嫡系将领(彭德怀、林彪等元帅)之手。庐山会后,他把彭德怀的兵权夺掉了,把彭下放成都去搞「三线」(毛那时准备对美苏两面作战,战败了就退往中国西南的深山大壑里去,长期游击。西南山沟,就是毛公的「三线」)。可是代替彭德怀出任国防部长的,却是比彭张飞更为诡谲万倍的林彪。他对彭都不能放心,对林简直就要发生恐惧了。再者,黄克诚被黜之后,代黄的又是一位搞特务公安出身的另一「黄埔生」罗瑞卿。这又是使毛夜不能眠的另一「嫡系」。乖乖,这一宗军事难题不解决,他是没空去搞党搞政的。

  在毛看来,他对解放军的问题的解决之道,只有来个全军大换血,把所有的嫡系将领,至少是参谋后勤之外的战将、带兵官(长征时一三军团中的将领)全部换掉,而代之以新血(如原张国焘系统中的许世友、陈锡联等等)。不能全部换,也要换掉一大部,庶几彼此可以相互牵制。使骄纵的嫡系人马,不敢造反,搞黄袍加身。

  【笔者附注】许世友之窜升,便是个极有趣的故事。许原为少林寺的小和尚,颇有武功,曾在吴佩孚部下任小军官。三十年代投入张国焘的四方面军,因为骁勇善战,遽升为师旅长。张氏叛离共党后,原四方面军分子颇受毛氏嫡系之排挤,某次蒙毛召见,许竟跪地大哭。毛招手呼其:「起来,起来,还是回去带兵去。」这样许才能恢复「带兵」。递升至南京军区司令员。因此对毛的知遇之感,肝脑涂地。某次毛询其治军原则,许氏悍然答曰:「主席指到哪里,我打到哪里。」其对毛之愚忠可知。其后在林彪事变过程中,许为对林监控最主要的力量。笔者曾撰短评论许,认为是近代中国军事转型的重要现象。陈锡联也是四方面军的人。毛最后竟擢升之为北京军区司令员。原一三军团分子,对此都至感不平。而当时在加拿大养病且死的张国焘,对许陈在中国之窜升则至感兴奋。笔者有史界友人曾访问张国焘,长谈四方面军故事甚详。我至今还保留此录音带。

  将不专兵,主席才可将将

  毛的第二步整军计划,显然是向赵匡胤学习,搞「将不专兵」。所有带兵官,只能奉旨带兵,私人自己不许拥有一兵一卒,像张作霖、吴佩孚,或李宗仁、冯玉祥那样。甚或像四野分立的前例。关于这一点,在周恩来全力协助之下,毛做的十分成功。其后军区调整,司令员换班,都只能单刀赴会,不许带私人卫队或大批参谋人员,集体接事。这点制度之养成,周恩来实功不可没。因为周在解放军中有至高威信,而没有私人系统,他的建议,既可服众,也可使疑心极重的皇上放心也。周恩来之高明为许多古大臣之所不及的是,他功高而不震主。这才是耍政治的最高艺术境界呢。

  将既不能专兵,则国防部长、总参谋长都成了专司军政的官员,不能染指于军令和指挥系统。这样则军委主席或党主席,乃可以将将方式,越级直接指挥各兵种如臂之使指也。如此,则林彪虽接任为国防部长,他身边却没有一连、一排,乃至一班,自己可以指挥得了的卫队。他可以发动四百万解放军来学习和宣传「毛泽东思想」,却不能调动一团解放军,来听其随意指挥。他治下有海军舰艇百艘,飞机数千架,但除一两只不带武装,和专为交通运输使用之外,他也不能任意调动一两只,供其私人使用。纵是专供他使用的车船和飞机,他可随时飞上天,开出海,但是机场的启闭,港口的开关,他却无权指挥。正如他全家最后一次的空中航行的实例,天,他可飞上去;地,他却不能轻易的落下来。所以就葬身外国,折戟沉沙了。毛周在军事上这样的安排,也正是「西游记」上老佛祖的功夫了。孙悟空,你这位齐天大圣好厉害,一个筋斗可翻十万八千里,翻了无数个筋斗之后,才发现没有翻出老佛祖的手掌心。

  罗瑞卿那位毛公心腹,接黄克诚为解放军总参谋长,最后弄到跳楼自杀,折腿沉沙的绝境,就是犯了中国「二十五史」上,说了千遍的老毛病,他未能「善体上意」而自作聪明的结果。你这个搞特务出身的大特务,如今又接长兵权,身跨军特两界,而不知善体上意,兢兢业业地去「体谅领袖苦心」(这是国民党大特务戴笠的口头禅),却和林彪来勾勾搭搭,乱抓兵权,去搞什么「全军大比武」,岂非画蛇添足,折腿沉沙,死有余辜?

  罗瑞卿之另一胡涂之点,是他也大招林彪的嫉忌,林也非除之不可。盖林之回朝代彭,意在兵权。如今兵权却在罗长子(罗在军中的诨名)手中。罗长子显然亦如国民党军中的参谋总长陈诚,和国防部长白崇禧的关系。是毛派来制衡他的棋子。这颗棋子不拿掉,他想抓兵权,则永远是缘木求鱼的。林笃定要除罗,毛又坐山看虎斗,分而制之,不加保护,罗长子就跳楼了。

  可是毛公在党政军特的操纵上,也只抓其重点,不亲细务。关于日常的管理事务,和细节的安排,那他就完全有赖于周恩来了。而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对毛也就鞠躬尽痹,死而后已。在林彪事变时,周的越级指挥,可以直达中央警卫师的一个连,亦可惊矣。

  破坏党政军系统,越级指挥

  我们今日回看历史,毛泽东在一九五八年,搞合作化,搞「乡社合一」时最大的一着险棋,便是存心破坏原有的党政军系统,搞越级指挥。在人类世界史上,共产党实在是组织最严密的一个大帮会。在它那针插不进,水渗不透的大金字塔里,层层节制,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不得稍违。他们推动政策时,也是从塔尖开始,层层下达,看政策的性质,规定下达到某层某层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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