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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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三十年[美]唐徳刚-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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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主席要他们讨论的主题是:「苏修美帝,谁是我们最危险的敌人?战争是否真的就要到来了?」毛要他们坦白讨论,不带条条框框,真言无隐,四老帅奉命,乃从一九六九年六月七日开始,在中南海武成殿「座谈」,四人不带手稿,没有提纲,随意侃侃而谈。另由熊向晖、姚广两后辈作助手。从六月七日至七月十日,四老帅座谈六次共十九小时,历时一月有奇,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由陈毅定稿,写出一项对中国命运有决定性作用的有关外交政策的重要报告:「对战争形势的初步估计」。此后这项座谈又延长至三月之久,总算在关键时刻,替人民中国制出了一份「在毛主席指导之下的革命外交的总路线」。这条路线既然由陈毅「定稿」,其主要内容自然是,在美苏之间,两害相权取其轻,利用美苏矛盾,远交近攻,以夷制夷。四老帅一致认为应付苏联是燃眉之急,祸在肘腋;而美帝远在天边为患不大,加以百余年来美国侵华未占寸土,不像俄帝侵华一占便是数十百万平方公里,而至今野心未戢,以故四老帅一致主张与美国恢复邦交,以抵制苏联对中国所构成的边患。在此项历时三月的研讨会中,国务院与外交部均未插手也。夫如是,始能显出,新的革命外交路线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也。

  正因为此一新路线之建立,始有尼克松之访华,与「上海公报」之出现,自此苏联对华「根本解决」之方案,始彻底破产。人民中国始安如盘石。呜呼,周公这一着安邦定国,内说昏君、外御强寇的好棋,真叫做「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公自已隐姓埋名,而扶危救倾者,实为「古大臣」所不能及,令今之读史者,不能不击节三叹也。

  余小子不肖,流落海外二十余年,竟能及身受惠于文革未期返国探亲,与思子成疾之老母,见其最后一面也。关于「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笔者于拙著前篇,亦尝论及之,不再赘。【参见拙著「晚清七十年」,台湾版,卷一;或王尔敏着「晚清商约外交」,页ⅩⅤⅤ】

  【笔者附注:关于此次北京外交政策之剧变,国内史家都归功于毛主席,我辈小民,身受其惠。佛语说:「施者比受者有福。」饮水思源,不应对真正施者的周恩来总理,作「曲笔」之记也。此次中国外交政策之能彻底扭转,「四老帅座谈会」实是关键,而四老帅全是以周公马首是瞻的老班底,对国际形势的看法亦与周完全一致。他们对毛早期之「一边倒」,和后来的两面开弓,都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四人,都没有个人野心,公忠体国的背景都十分清白,为多疑的毛氏信任得过之人。在此中苏交恶,千钧一发之际,毛公只会搞「深挖洞」,把中国大陆挖得遍体鳞伤(此亦为笔者所目击而叹息不已者)。在毛四顾茫然之时,周能不露形迹,微妙地促成此「老帅座谈会」而扭转时局,内交实难于外交也。笔者不学曾遍查中外史料,和尼克松、季辛吉、赫鲁晓夫、莫洛托夫诸人之回忆录,固知毛泽东在这次国际牌局中,主动甚少也。因为一九六九年是中国极左派的高潮期,聪明的毛主席,绝不会暗中作两面派,试图「勾结美帝」也。只是国际局势太紧张,林四都扬言不惜对苏修一战,而毛则色厉内荏,虽有意搞以夷制夷,他也要让老周来建议。如果搞出个「里通外国」的结果,则砍老周的头;如果搞得成绩斐然,产生了正面结果,则应该是「毛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如果周恩来搞联美帝抗苏修,能达此化境,则主席对总理就言听计从了,而老周就有此本领,能达到主席的心理要求,这就是「古大臣」所谓「承旨」是也。有关「老帅座谈会」简明的二手史料。读者可参阅:邱石编「共和国重大事件和决策内幕」,一九九七年,北京经济日报社出版,卷上,页六七四ff,本书编者就把全部功劳归诸毛主席,这显然也就是周总理之原意也。】

  中美解冻的负面影响

  这一「老帅座谈会」,和随之顺流而下的骨牌效应,不特在中国外交上发生划时代的影响;它对中国内政也有其正负两面扭转乾坤的作用。

  长话短说,在四老帅竭诚进谏之后,毛主席也接纳忠言,表示有意与那有杀子之仇的美帝,外交解冻。接着乃有了一运串的什么「斯诺传语」、「乒乓外交」,和季辛吉的「陈仓暗度」,北京终于挤掉台湾,「重入联合国」,以及尼克松的「越洋访华」,签订「上海公报」,甚至所谓「中美蜜月」等等的外交变化,至今未息。这段中美外交史,是一本大书言。笔者有暇,亦颇有兴趣为海内外读者简报之,此处是说不完的了。

  这次中美解冻,对两国人民,以至世界和平,都是一件好事。但是天下事往往都有其正反两面。中美解冻,对中国内部的各种纠纷,却也有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语云: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何也?敌国外患,往往是解决一国内部纷争的万应灵药。古语所谓「兄弟阅于墙而外御其侮」也。亦即张学良少帅坚持的所谓「攘外始能安内」也。当年的蒋委员长不亦云乎?「抗日战争一起来,国内一切纠纷,都可迎刃而解。」此均我辈老朽、过来人,记忆中事也。

  在此次「珍宝岛事件」(一九六九年三月)之后,俄帝百万大军压境,中国原子工业岌岌可危。全国朝野均忧心忡忡之际,热火朝天的文化大革命,在备战气氛及林副统帅「一号命令」之下,显已有转变方向,逐渐退烧,和全党恢复团结的趋势。靠边站老帅多已回朝;林四两方之夺权竞赛,亦略见降温。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之不存,权从何来?人虽至愚亦不难体会也。可是中美紧张关系,一旦解冻,驯至化为蜜月,俄帝百万大军也就随之降压了。不挖洞,不积粮,只要美国和日本不在一边鼓掌称快,谅你北极大熊亦不敢贸然南下。朝野都有了安全感,则原有的权力之争,不免又浮上台面,甚至变本加厉了。首先在毛氏心目中,国无外患,党内就可以继续清党整风,则林彪就非遭走狗之烹不可了。

  反之从林彪的观点来看,据说林得知尼克松即将访华,立刻便动念与尼晤谈,腹案为何?无人知晓也。但林彪在毛主席咄咄进逼之下,惧为彭刘之续,力图自卫,则至为显明。不幸林副统帅终于走火入魔,动了杀机,当尼某尚在访华途中,林彪自己就惨遭灭门之祸了,亦至可悲也。事详前章,此篇就一笔带过了。

  不过林彪之死,也凭空为中华五千年史,增加了一条极不光彩的血案。而毛氏亦无法对治下臣民作圆满的交代。这项「反面教材」可能也刺激了原是「愚不可及」的亿万黎民百姓,「不再愚不可及」(后来流传海内外,所谓「天安门诗词」中,不朽的一句),而使历史加快「出峡」。歪打正着,固亦末可知也。

  小平二次回朝的底牌

  不过话说回头,小平这次从一个死亡边缘的、全国反革命的第二号劳改犯,忽然大坐其直升机,又飞回人民中国的权力巅峰,有什么政治上的特殊意义呢?恕写历史的人,斗胆根据多种现象来加以分析,那就是毛公自知,他自己也已病入膏盲,两目近乎全盲,纵继续搞其真正的「瞎指挥」,也余日无多了。为着实现他激进的共产主义的理想,也是为着传妻传侄,以策身后安全,免遭像斯大林那样的鞭尸之厄运,他显然也体会到继续屠杀右派功臣,也杀不胜杀了。且看也已病入膏盲的周恩来。毛和他的妻党,在诛林之后,纵想除周,也是不容易除掉。加以周是位全能的、全国的「总管家」,除之无适当之人顶替,也会弄得全国全党大乱的。何况周已余日无多,他纵是毛氏夫妻档的头号政敌,也没有追杀的必要了。所以毛氏就想,改「屠杀」为「招抚」,以非斗争方法,来结束这场延续至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了。庶几他底政治理想,可以和平承传,遗孀也可以和平接班,再由二世、三世慢慢地延续下去。五世其昌,天下太平了。根据这一腹案,毛公显然认为:

  第一个招抚对象,应该是邓小平。小平是他从死囚牢内提出,用直升机,飞上巅峰的。小平如良心未泯,对他应该是死心塌地、感恩图报的。加以小平原是个极其忠诚的共产主义者。并不是个「走资派」;「走资派二号司令」原是毛主席栽赃封给他的。如今解铃系铃,他还是可以掉过头来,做个实行「毛泽东思想」底二号司令的。再盰衡全党,驾轻就熟,小平超群的工作能力,也是继周最理想的人选。因此小平就蒙「不次之迁」,两年之内,从一无所有的劳改犯,上升至全国第二人。除此之外,朋友,您把邓小平的二落二起,和二起之速,还能找出其它原因吗?

  「四人帮」最高潮的「十全大会」

  第二,毛公未忘其「左」,也未忘其妻也。邓小平于一九七三年三月,奉调回朝,中国共产党的「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也就在五个月后的北京,正式开幕了。会期是一九七三年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我们熟读中共党史的读者,如果斗胆的说,一九六九年的中共九大是林彪之会;那么一九七三年的中共十大,就是江青之会了。中共十大是个很好底博士论文的题目,深不可测。但是我们也不妨三言两语带过。首先是,十年文革的成就,是被彻底的肯定了。「毛泽东思想」里极左的成分,什么阶级斗争天天讲,和不断革命论,人民公社好得很,诸教条都在大会公报中落实了。其次,王洪文出任大会筹备会主任;张春桥则为大会秘书长,也是大会主席团成员,兼主席团秘书长。大会中所有重要文告的起草人,什么大会公报,修改党章报告等等,都给张春桥、姚文元一干人全部包办了。王洪文这个真正「工农兵」出身的共产党员,简直是身驾直升机,青云直上,身兼大会各项要职,并当选中共中央副主席,地位在周恩来之上。王、张、江、姚四人帮,也全部当选为中央政治局成员,王张且被选为常委,权倾一切。身为「帮首」底武则天,虽在主席暗示之下,诸多避讳,其实际权力,也就可想而知了。朋友,就凭这几项来说,你能说这个「十大」不是个四人帮之会?

  躲躲藏藏的「梁效写作组」

  更耐人寻味的是,在长至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的整个过程之中,拙著前篇就曾说过,本是「低知」和「无知」的天下。毛氏在一九五六年的「双百运动」中,吃一堑长一智,就再也不敢利用「高知」了。因此在十年浩劫中,受「劫」最深者,也就是毛语录中所说的「书读得愈多,知识愈少」的高级知识分子了。【注「知识分子」这个东西,在英文里叫做 Intellectuals;俄文叫做Intelligentzia,两者不是一样东西。而以中俄两义比较接近,泛指「读书人」而已。笔者曾撰有万言长文,细论中美俄三国中知识分子定义之异同,不再赘。】

  更有趣的是,想不到文革已到结束时期,那些低知、无知的红卫兵小将们,已经一队队地被赶着「上山下乡」去向贫下中农学习,大搞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之时,原是八娼、九儒、十丐的「臭老九」高知,忽然大翻其身,被毛主席和他夫人的四人帮看中了,也就纷纷下海,大搞其指鹿为马的「影射史学」,来为政治服务。因此文化大革命发展至此,就升级了。较之文革初期,专搞打砸抢,就高档多矣。大概是经过十年浩劫的洗礼,好多一级高知,都被久炼成钢,学了乖,知道「搞不过他,就加入他」的革命秘诀,而相率入帮了。可叹的是,他们竟把中国最负清誉的北大、清华「两校」(化名「梁效」)中,许多道貌岸然的学者,像冯友兰那样的教授,都卷入了江青那一伙「脏唐臭汉」的黄门中去,而不能自拔。把「两校」清白的校史,无端涂上些洗刷不尽的黄色斑痕,令人惋惜耳。

  记得就在这前后,我曾把冯友兰的一些哲学新着,拿给胡适看,并想问问胡老师的意见。胡答非所问的说:「冯先生早年在北平做房产生意,就做得很成功……」使我听得不知所云。一九七二年冬,我在北京拜看顾颉刚老师,并问问他,不写文章了,专做标点二十四史的工作,有何感受。顾师说:「很好,很好,我也学了不少东西。」今日想想,顾老师那时也歪打正着。殿版二十四史,如果没有顾老师领导标点了一番,有个新式标点本,今日在海峡两岸,何能「上网」。真是读书人在顺境逆境,都有许多有意义的工作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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