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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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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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见他,不敢久留,一溜烟走下楼梯。
  一整个寒假,连环都躲在家中。
  连嫂催促他:〃你怎么不出去玩,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连在一旁笑,〃再过几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会来不及哭诉。〃
  连嫂一怔,脸色当下转白,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她唯一的儿子留恋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对父母恍若陌路。
  连嫂喃喃地骂:〃你诅咒我。〃不再叫儿子找节目了。
  连环暗暗好笑,父亲有他的一套,这些年来,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乐同权势及财富有什么关连呢,连环感喟。父母不过是一对最最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众,运程普通,但是他们相敬相爱,生活何等逍遥。
  连环有种感觉,他不会如此幸运。
  老连见妻子戚戚然,便顾左右而言他:〃东家还不回来,闲得慌。〃
  〃贱骨头。〃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过去,要准备功课开学。〃
  〃听说两位小姐功课都不大好。〃
  老连忽然夸起口来:〃叫连环指点她们一二、绰绰有余,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畅快。
  这也是连环勤奋向学的原因之一,读回来的学问属于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乐而不为。
  连嫂忽然说:〃太太这几天都没有传我们。〃
  老连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说:〃来,我同你看看冰箱为何轧轧声如火车头。〃
  那辆红色跑车如此嚣张,连老实的老连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连环伏在窗台上,看着父亲开车出去,把香家大小一个一个接回来。
  刚自窗台下来,连环听见〃嗒〃的一声,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声音。他抬起头,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儿站在楼下向他招手。
  连环不知多高兴,索性从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树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树杆,一溜烟滑到地上。
  阿紫却无欢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来。
  〃有什么事吗?〃
  阿紫不语。
  〃病愈回到家来,应当高兴才是。〃
  阿紫抬起头说:〃父亲同母亲吵架吵得很凶。〃
  连环一怔,对于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这一场争吵,一定要来。
  那一夜,那个侦探所拍摄的照片,想必已经到了香权赐手中。
  两个孩子默默无言。
  过一会儿阿紫说:〃姐姐吓得哭了又哭,我没有。〃
  是的,连环赞许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较勇敢的。
  就在这个时候,连环听见父亲唤他:〃连环,连环。〃
  阿紫即刻站起来躲到大树后边去。
  一双黑白分明精灵的大眼睛在树叶掩藏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连找到儿子,急急说:〃香先生要见你。〃
  他催着儿子到大宅去。
  连环不知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一看到香权赐神色,便晓得事态严重。
  香某轻轻叫他坐下。
  黄昏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好比灰土,本来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颊眼下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动。
  一个人要受到极深切的刺激,才会有这种反应,连环深深同情他。
  香权赐的声音还算镇定,他背着连环,轻轻地说:〃桌子上有两张照片,你去看看。〃
  连环还是第一次进香氏书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书桌,他如到了大人国。
  书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两张放得极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辆红色的跑车,照片在夜间拍摄,有点模糊。
  连环一见,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经颇有一点城府。他抬起头来,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样子。
  香权赐正细细搜索这少年脸上的蛛丝马迹,他暂时不得要领。
  他问:〃认得这辆车吗?〃
  连环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它?〃
  连环又摇摇头。
  香权赐凝视连环,〃他们说,孩子不会说谎。〃
  但是,连环在心中说,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闲事。
  他仍然维持着那一点点大惑不解。
  香权赐自问阅人无数,错不到哪里去,便叹口气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老实。去吧,没你的事了。〃
  连环欠一欠身,轻轻退下。
  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连环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何必惊惶,不关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边脸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缓步拾级而下,叫住他。
  那美丽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个诡秘的笑容,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脸庞,七分凄艳,三分可怖。
  连环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连环只得向她走近。
  〃谢谢你维护我。〃
  连环清一清喉咙,低声说:〃香太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香夫人颔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连环不想多说:〃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门,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香夫人说:〃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楼梯口阴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
  连环离开大宅,松口气,回头望,只见灰色巨宅盘踞在黄昏里,像一只怪兽,天边夕阳映着片片橘红色晚霞,更使整幅风景看上去如一张超现实图画。
  老连问儿子:〃怎么样?〃
  连环看父亲一眼,不声张。
  〃他有无给你看那些照片?〃
  连环木然。
  连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连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交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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