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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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和阿姨-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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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荣兰向丁是娥使了个眼色,两人前后脚滑进了女厕所。陈低声说:“看来张书记要按江青同志的意见办,要我们向《沙家浜》靠拢,再提就变成反中央啦!”第二天,她又悄悄地和丁阿姨说:“我想了一夜,唱,唱不过人家;打,打不过人家。照《沙家浜》演出,没啥了。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路子搞,争取张书记来看戏。”    
    想了一夜,她重又回到老路上去了。陈荣兰相信艺术规律,相信领导的艺术眼光,务实内行的陈荣兰怎么想得到张春桥的“领导”是江青?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陈荣兰和丁是娥就被踢到乡下搞“四清运动”去了。    
    不久,“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始了。陈荣兰被连夜召回城里。    
    山雨欲来风满楼,凭着经验和对时势的审度,陈荣兰已嗅到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土腥味,在返城前召集的会议上把丁是娥阿姨排斥在外,会后找她单独谈话,要她端正态度,交待自己的问题和揭发文艺黑线。语气里多了公事公办的味道,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丁阿姨凭感觉这一次是团长遇上麻烦,她也遇上麻烦,从中央到地方会是怎样的场面?人人自危么?丁阿姨想的是如何自救。    
    揭发,历次政治运动的领导者都号召群众揭发,敦促当事人揭发,以扩大战果。“揭发”二字严重地摧毁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安全感。多少无辜的人为了让自己过关,乱说乱咬,致使运动之后成为孤家寡人,为众人所不耻。陈荣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丁是娥有一天也会像1957年那样反戈一击。    
    “人沪”的团部,大字报铺天盖地,多数矛头指向丁阿姨,同时提出“丁陈联盟”,指责我父亲为“狗头军师”。但陈荣兰处惊不变。陈荣兰当年二十四岁进团,经过十二年的历练,由一个艺术领导的外行终成内行,爱护老艺人,培养新演员,她领导的戏数度进京,一次又一次受到中央领导的肯定与接见。作为一个地方艺术团体的领导还能怎么样?过失当然不能说没有,却也找不到致命的问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成?    
    一个流言放了出来,说她“作风不正”,与曾经寄宿在团部的一位战友有染。要搞垮一个人,如果不能正面使他倒下,那么运用下三烂的手段是再灵不过了,特别是对于女性。    
    那些天,丁阿姨变成了一个幽灵。白天沉默寡言,闪避他人,等下午5点以后,群众下班,团部空空荡荡,她就溜入大字报区,一张张一行行地仔细观看。电台新闻她很认真地听,《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新民晚报》也不肯漏掉一星一点,手边放一部《新华字典》,读不出的字就查,不理解的字也查,字典都快翻烂了,她觉得这么短短的几个月里文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但她的脑子却更加混沌:这一次运动的矛头应该是党支部、党支部书记,是掌握实权的陈荣兰,但为什么要万炮齐轰轰我丁是娥呢?是党支部的意思吗?我是被毛主席肯定的演员,两次被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1958年周总理知道我入党后,把我领到毛主席身边,主席还握住我的手说:“我们党又多了一位新同志,要好好为党工作呀!” 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犹在耳边,我会就此倒下吗?    
    丁阿姨与父亲在突兀的灾难面前踉踉跄跄地后退,他们不敢强硬,也无法强硬。丁是娥有斑斓的历史,“反右”前的言论以及平时的角儿脾气,注定在劫难逃。解洪元一个非婚生女儿的问题,早已使他从顶峰跌落,现在要打,也只是一只死老虎而已。然而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势不可挡,任何一个人的历史,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污损,就可以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度日如年,这一天天如何去挨?敬爱的毛主席,你了解我丁是娥的处境么?尊敬的周总理,你能帮我一苇渡航么?    
    每天父亲按时回家,恭候妻子共进晚餐。患难之中,他仍渴望家庭安宁,家人团聚。黄昏缓缓贴近窗户,化成了黛色的烟霭,仍不见伊人回来。他常常派几个孩子轮流去弄堂口等候,真正是望眼欲穿才望来了丁宅的主人。可是女主人面若冰霜,不苟言笑,草草扒拉几口,推开饭碗独自上楼。有几次,他劝她多吃些菜肴,反遭斥责:“侬好胃口,有心思!”    
    


第五部分第17章  乱云笼日黯神州(3)

    多少次,他想说几句宽心的话,但又咽回去。自己也承受着压力,局势凶险,安危莫测,看不到前途。有一天晚饭后,两人坐于二楼走廊方桌边,说着说着女声就高拔起来:“侬昏了头,到现在还认为……”    
    丁门有两女一子,大女莉莉此时已进厂当了工人,趁着家里乱没人管,与男友唐祖光逛马路去了,儿子小海窜进弄堂找小朋友了。家里只有解惠芳,没人管,就放开肚子扫荡残羹剩菜。当她听见楼上吵了起来,就蹑手蹑足上了楼梯。走廊上电灯亮晃晃,只见父亲嘴在嚅动,却听不见说什么,能够捕捉到的只有“陈荣兰”三字。只见丁阿姨拎起茶杯猛然摔在地上,恨恨地说:“侬懂啥?”    
    父亲顿时愣成了石像。女佣李妈赶紧上楼打扫。    
    我怜悯我的老父亲,同时我也想不通他怎么会走进丁门做丈夫。丁宅看上去人丁兴旺,但走入深处却是七零八落。丁不会生育,莉莉是抱来的,小海是过继来的,解惠芳是不名誉的产物,丁是娥是谁都不爱只爱自己的人,在男人面前永远保持着“九五之尊”的地位,他图什么呢?得到了什么?爱又存在于何处?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那个李妈,自从“揭发”他与姚灿有功,从此在丁家就有了半个主人的地位。她有地位,那他不就没了地位?丁宅内并不和谐,夫妻并不投缘,男人的自尊与女人的自傲总是碰撞,而且父亲好像在丁阿姨面前越来越低调了。    
    那个李妈,在造反派勒令丁宅解雇女佣时,不仅带走了所有平时自己用过的物品,还向丁阿姨索要一百元解雇费。那个时候,丁阿姨家早已被抄,房被封,存折被冻结。上哪里去找这一百元?丁阿姨愤恨之极,指着门口挂着的一件父亲的中山装,让李妈去变卖。李妈不屑,吵闹不休,扬言要去找造反派。就在这难分难解之时,那个始终不被承认的毛脚女婿唐祖光捧出了积蓄,打发了这“半个主人”。    
    熊熊的革命之火无处不在。一天,解洪元从单位回家,发现后门左右墙壁上贴着大标语:“打倒丁是娥”、“打倒解洪元”,字迹稚嫩,歪歪斜斜,与单位造反派写的不一样,而且随着他走近家门,大人孩子围了一群,叽叽喳喳的议论也让人生疑,左邻右舍中有看不过去的,小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无可救……”    
    什么意思?这时,丁是娥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出现在巷子口。    
    黑暗中不知小海从哪里窜出来,指手画脚地说: “是惠儿贴的,是惠儿贴的……”    
    惠儿?自己的女儿?……这真是叫解洪元大跌眼镜了。革命真正起来了,堡垒是最易从内部攻破的……    
    走进门,没人提烧饭,也没人想吃饭,只有小海这里那里地翻饼干筒。    
    天全黑了。门被撞开,解惠芳出现在门边。    
    孩子就是孩子,解惠芳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女孩,自她三岁进入丁宅,一直成为受气包和出气筒,烽烟四起,她在小学里又成为“黑五类”子女,学校造反派要她和父母划清界线,她回家就贴了两条大标语。标语贴完,照常出去玩,等到天黑了,肚子咕咕叫,又回家来找饭吃。父亲看见她怒不可遏,关起门来大声呵斥,心火一起抡起巴掌就要扇过去,却被丁阿姨挡住了,只听得扑通一声,高傲的丁是娥双膝一软竟跪在了非婚生女儿解惠芳面前:“惠儿……姆妈求求侬……”    
    解洪元傻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丁阿姨拉他同跪,他倔倔地站着,不肯跪下。夫妻俩内心都有些怕,外面已经够乱的,假如内院再起火……    
    解惠芳人小心嫩,脑子也单纯,在造反派的逼迫下,标语刷是刷了,却没有想过有什么后果。当母亲跪在自己面前时,吓都吓死了,捧住自己的脑袋拼命摇:“爹爹……姆妈……我再也不这样了……”    
     “革命”还在进行。“人沪”内部有关陈荣兰生活作风的流言,几经传播,苍蝇变成了大象,大象又变成了迫击炮,步步紧逼着陈荣兰就范。但想不到的是陈荣兰掠掠头发,从容不迫地回答:“哪有这种事?谁看见了啦?拿出证据来!”    
    会场哑然。流言本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哪有真凭实据?但是谁也不会想到,我的丁是娥阿姨会“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揭发:    
    某日清晨,她有事早来团部,亲眼所见陈荣兰从某某房间里出来,衣衫不整……    
    有人看见我的父亲缩在会场一角,头颅深深地埋入了两个臂弯中间。是事实还是空穴来风?1957年的“再版”啊,这是耻辱。虽然人人知道他解洪元主宰不了丁是娥,但毕竟他们是合法的夫妇,丁是他的老婆!解洪元恨不能一脚跺出个可钻进去的地洞来。    
    陈荣兰缓缓侧转身,目光里有惊愕,有愤怒,还有毫不掩饰的鄙夷。睫毛微微闪动,仿佛是要用眼皮把丁是娥夹起来,甩在最不干净的泥淖里。她依然坦然,依然顽强,抗声回答:“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想象不能代替事实。退一万步说,我执行的是革命红线,就是有生活问题,又能怎样?”    
    好一个强项令!    
    丁阿姨见这一招不灵,随之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揭发康平路会议时两个女人在厕所里的密谈:“反中央”三字成了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明明知道“反中央”还要负隅顽抗?一时间,陈荣兰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使陈荣兰顶上“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抗革命样板戏”的特大罪状。在丁阿姨的周围,我很敬佩陈荣兰。一个女人要做到笼住丁是娥这样的艺界精英,又要把自己所管辖的团办成几进北京的样板团,还要从艺术上的一窍不通到无所不精的行家里手,谈何容易!更难得的是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坚强无畏。然而,上苍似乎没有给好人以平安,她被“解放”之后,在骑车去开会的路上,毫无征兆地消失于一次车祸中。命乎?运乎?呜呼哀哉!    
    应该责怪丁是娥阿姨吗?说到底丁阿姨仅仅是为了自救。这种笨拙的自救方式纯粹是为了转移矛头。如果公众把注意力集中到陈荣兰身上了,那个“万炮齐轰”不就会少掉一半火力?因为运动总是要有对象,有人整人,有人被整。丁是娥原以为被整的会是当权者,可从乡下回来,她发现自己成了被党支部抛出来转移目标的对象。人在某种时候只求生存,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丁阿姨也有她的致命弱点,她是那种离开了鲜花和荣誉就很难活下去的女人,有太强的虚荣心,所以也最害怕忍受孤独,最害怕被孤立。丁是娥困兽犹斗,总希望突发奇兵冲出重围。她一直是我行我素,敢说敢作的高人。    
    这一次能救出她自己来吗?    
    不。在那个失控的十年,她熬了整整八年,直至1973年9月才重获人民的身份,却仍未恢复组织生活。她一边是诚惶诚恐地喜获解放,一边又战战兢兢地投身到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中去,非常积极地追随第一期轻骑队下乡。在公社、田头、海滩边演唱,和《追猪苗》剧组深入奉贤乡村牧场体验养猪生活。偶尔遇到老朋友射出真心的关爱:“老丁,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她会赶紧打断对方的话头:“没有没有,我觉得文化大革命太有必要了,我简直是重生,得到了新生。”    
    我的丁阿姨确实“新生”了,她像凤凰涅。1977年1月8日,上海沪剧团悼念周总理逝世一周年,丁是娥主动请缨,选择了难度极高的《赋子板》,唱《鸡毛飞上天》中的“从前有个小姑娘”唱段,共有八十八句。停了十年的嗓子初试失利,吐字和嗓音都沉湎于哽咽的干涩之中。1960年,这个戏的成功曾使丁是娥在编演现代戏上登上了一座高峰,也使她在唱腔设计上登上一座高峰。这一出根据建襄民办小学教师吴佩芳的先进事迹编写的现代戏,刘少奇主席看过,周恩来总理也看过,他们都给予肯定,总理称赞它“刮刮叫”。什么叫“刮刮叫”?这就表明周总理是丁是娥的艺术知音,是襄助她事业发展的“贵人”,周总理的仙逝怎能不让她伤心?热泪一串串,一上台就失去控制。有人说她再也回不到十年前了,丁阿姨沮丧极了。父亲劝丁阿姨别着急,他认为难度固然是一个问题,十年未登的高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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