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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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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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膝盖上打着补钉。很白很细的脸庞被烈日烤晒得有点发红,像秋天的苹果经了第一次
霜。一双眼睛总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儿一般晶莹闪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兰,纯
洁美丽而又质朴端庄。她来到他面前,看见他满脸的黑汗,就把自己包头的白毛巾摸下来递
给他。他嘿嘿地傻笑着,说:“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块肮脏的小手帕。她笑着喊:
“呀!你那块手帕能叫汗水冲到小河里去!给!”毛巾扔到他的头上。他踌躇地拿这雪白的
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滚淌的脸,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冲鼻子。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西红柿好像
就是这种味道。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脏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还给她。她从他手里夺过
来,往锄把上一缠,说:

    “你看你,又是这样!毛巾拿到地里就是为揩汗的,又不是给土地爷供奉的!脏了我不
会洗?”

    说完这些话后,她就照例从另外一块手帕里拿出一些吃的来——有时是白馍,有时是玉
米团子——递给他,略带责备地说:“你也不吃一口东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尔
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拐进了菜园。

    他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黄瓜架后面的时候,才开始吃干粮。他吃完干粮,背起那小山一样
的青草捆子,撒开腿向饲养室跑去。这时候,村里照例升起了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密集的枣
林深处也开始飘散出饭菜的香味。川道上玉米地里,晃动着一排排包白头巾的脑袋。刚锄过
的玉米苗儿,更绿,更水灵了。谁在垴畔山上翻麦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弹的信
天游:蓝格瓦瓦天上云追云,什么人留下个想人……

    他在这劳动的交响乐里,一路上踏着轻快的步子,背着草进了饲养室的院子。接着,他
一手垫,一手铡,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铡碎,拿大杈把铡碎的草挑进草房里,然后,就把没出
山的牲口牵到外边来,给它们刷洗身上的污垢。那个细心劲,不亚于母亲给女儿梳头。

    做完饲养室里这个时候该做的一切之后,他又提起镰刀,绳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
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这回他跑得更欢了,因为无论如何要赶午饭前回来——

    等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来,就是饲养室一在中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候了。他的生活过得越
来越紧张了。白天拚命干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读政治经济学,演算高等数学。除过自修英
语,又加了一门日语。对于他的这种劲头,江风和马平是越来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饭,二
流子马平竟攻击他鬼迷民窃——怕是想入党做官了;逗得江风仰头大笑。

    他气得真想过去把马平无赖狠揍一顿。这时候,正吃饭的苏莹却用筷头子指着马平,用
开玩笑的口气说:“马平你这话恐怕不符合‘无产阶段革命路线’吧?现在还轮得上这种
‘只拉车不看路’的人入党做官吗?得先看路线哩,车拉不拉倒不要紧!如果路看错了,不
是把车拉着送给资本主义了吗?”

    马平嘻嘻笑了两声,没把这番话当一回事,江风的脸却像针条剧了一般,红一块,白一
块,端着饭碗出了烂房门——

    正是这位“当代英雄”,攻击杨启迪是“只拉车不看路”的人。

    她为她出了一口恶气!

    去感激她吗?没必要。杨启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风和马平这样攻击一个她
素不相识的人,她也会同样回获他们的。每当这种时候,他对她的爱情就被一种深深的尊敬
所替代。这反使他更没勇气向她吐露心曲了。他怕这会成为一种粗俗——如果真是这样,就
会伤害了他心灵中所塑造的那座美丽的雕像,同时也会毁掉安放这座雕像的他自己的心灵。

    这样想的时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渐渐平息了要急于向她表示爱情的强烈冲动,而把这热
烈的冲动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感情。他的这种内心经历的过程像造山时期地球一样,喷发出无
数炽热的岩浆,最后激烈的喷发停止,出现了肃穆的高山和庄严的大海。他甚至觉得,这种
说不出来或者不说出来的爱,要比那说出来的更美好!

    四这一天,苏莹去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带回来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给大家介绍说这
是她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小学里的同学,现在山西农村插队,因办点公事路过这里,她父
亲托他顺来看看她。来客身材颀长又不失健壮;风度洒脱大方,而又很有内涵。初来乍到,
第一眼给人的印象蛮好。

    客人来的当天上午,苏莹叫杨启迪帮她在她旁边的一个空屋里搭了一个床铺。她解释说
她的同学神经衰弱,和别人一块住,晚上睡不着。杨启迪在帮她搭床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
什么冒出这样一句话:“他明天就走吗?”

    她抬起头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笑了,说:

    “不,要住一段时间,他说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想好好体味体味。”“他叫
什么名字?”“噢,我倒忘记给你说了,叫……张民。”不知为什么,她脸一下子红了。就
是这个张民的到来,猛然间把一切都改变了。过了不久,他就看出来,她和这个人的关系似
乎要比一般的同学要深。他们一起既亲密又随便,简直如兄似妹!两个人长得都很漂亮。在
他看来,这漂亮的特点都有些相近呢!他们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也许其他人看不出这一点。
他看得出来!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

    他有时细细观察,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亲密是亲密,但似乎又有点微妙:既不像是同学
关系,他很难确定就一定是爱情关系了。不是爱情关系?但愿不是!是同学关系?可的确又
比同学关系深!是亲戚?是表兄妹?扯谈!这是自己在无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与自己
不利的事实不存在,而最终发现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乱思。他大伤脑筋!

    新来的客人晚上睡得近迟,有时灯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觉忘了关灯呢,
还是在干其它什么事。

    他看见苏莹对她的“同学”(他已在心里给这两个字打了引号)关怀备至,每天早上都
在煤油炉上煎两个鸡蛋,端进那个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时她带他到菜园里去帮着干活。有
时他自己扛着镢头和社员一起上山劳动,和羊倌一起出放羊;并且,头上还扎起了白毛巾,
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庄稼人一样!这一天中午,闷热得要命。杨启迪和往常一样去村后一
个小河槽里洗澡——这地方有个齐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岩很高,可以避人,村里的人夏天
都爱在这儿洗澡。

    他老远看见前面一棵大柳树下坐着张民,像是在看书;走近时,他才听见他是读英文版
的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朗读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头,他就不想和他打
招呼。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别扭。

    他却抬头了,并且笑着说:

    “很对不起,小芳在下边洗澡,她让我在这儿堵堵人。您先在这儿坐一会,她大概很快
就完了。”

    啊!他们的关系已经到这种程度了!他感到头顶的太阳已经从天下掉下来,落在了他头
上,脑袋都快要热爆了。

    他只说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转过身匆匆往回走。

    他没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过小河,爬上了村对面的山头,又来到了那棵老杜梨树
下。他坐下来,接着又站起,手使轻地抠着树皮,失神地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烈日曝晒下
的高原,火辣辣的,静悄悄的。热气从大地上蒸腾起来,在阳光闪烁着变幻莫测的色彩。一
种空旷和寂寞的感觉控制了他。他扭头朝村里望去,村庄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过谁家
的光屁股小孩,扬起了一溜白烟。他突然看见,苏莹和张民肩并肩地从村后的小河边往回
走。她好像在梳头,并和张民说着什么。

    他的两条腿像谁用棍子猛击了一下,感到绵软。他顺树干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指
缝里淌出了几颗热辣辣的泪珠。杨启迪一颗为爱情所燃烧的热腾腾的心,凉了。他断定她的
爱是属于这个亲来的客人的。他太幼稚了。他现在才冷静地意识到,他那前一段爱情的狂热
仅仅是单方面的。他忘了一个起码的常识:爱是两个人的事!

    他继而想到,他和张民的风度、气质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张民和苏莹一
样,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没有认真考虑这些差别。而他和苏莹的
差别仅仅只是这些吗?她父母亲都是省厅局级干部,而他的父母却是普通工人。虽然她父母
亲现在“倒了霉”,被当作“走资派”打倒了,但他通过她深深地了解她的父母亲,他们都
是廉洁奉公的好干部,是打不倒的,他们是好人!但不是“好干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
的家庭结亲嘛!爱情可以说比政治更杂!他悔恨自己以前没朝这方面多想,而没头没脑地爱
别人,结果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个悲剧。

    爱得很深,失去爱后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尽管表面上还和以往一样,但所有
的节拍都不协调了。他割草割破了手指头;读外语时,有时会凝固在一个句子上,怎么也读
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脑袋,抱怨自己太没出息了!

    使他更为苦恼的是,苏莹对他的态度似乎并有什么改变,还和以往一样令人温暖地微
笑,帮他喂猪,甚至把他放在枕边的破衣服拿去缝好,又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原来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并且,从道德的角度去考虑,他不能为了自
己的幸福而去干扰和破坏别人的幸福!他开始有意回避她。偶尔不得已见了面,也只是平常
地打个招呼。他看到她对他的这种态度是多么的惊讶。天啊,你惊讶什么呢?早晨割草回
来,他不再在菜园边休息了,并且尽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园里看。他一歇也不歇地把草背
回饲养室,然后自己回去拿干粮吃。有时,他也忘记了回去吃干粮,就又空着肚子上山去割
第二回草。

    这天,他一个人正在饲养室铡草,突然看见她从院子的豁口处进来了,他赶忙把脸扭到
一边去,假装没看见,继续低头铡他的草。包着干粮的花手帕伸到他面前来了。他不得不停
住手,但没看她,说:“我……吃过了。”“你为什么这样呢!”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拿干
粮的手也有点抖颤。他抬起头来,猛地惊呆了。他看见她的脸抽搐着,眼睛里流转着晶莹的
泪点。她把干粮放在他旁边的石床上,扭转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才打开石床上的花手帕。里边有三张白面烙饼(看来不是出自马
平的手)两个煮熟的鸡蛋;一张白纸里包一撮细白的盐——这是就鸡蛋吃的。

    他面对着这些东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从她那里获得爱情,可她也是一个多么好的
同志啊!他怪自己这一段对她太冷淡了!他在心里对她说说:他目前也许只能这样对待她
了;也入场过上一段时间,等他的心完全平静,他就会和她恢复正常的同志关系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还给她。走到她们前时,听见屋里她正和张民说话,就打消了进她屋
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们的前的铁丝上。他正准备走开,张民从屋子里出来的倒洗脸
水,很亲热地问他:“吃饭了没?”“吃了。”他回答,并转脸看了看他。一张热情洋溢的
漂亮的脸;刚洗过的头发,在中午的阳光下乌黑发亮。他手提着脸盆,似乎还想和他说点什
么。为了礼貌的原因,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再说点什么,比如问“你吃了没有”之类。但不知
为什么身子却背转了,脚也开始往回迈动了——他感到这阵儿是身体在指挥思想。他回去躺
在床铺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张民,即偏偏要思考这个人。他虽和这个给他带来巨
大痛苦的人没有直接说过什么话,但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强!他杨启迪是一
个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为他给他带来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认识他。他感到他有
各方面的修养,某种程度上很像苏莹,甚至比苏莹还老练成熟。他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但
质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来这里时间并不长,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
都熟悉了,老乡都管他叫“老张”。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几岁,可杨字前边还冠个“小”
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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